1、苏醒
女娲从大地上醒来。东方正露鱼肚白。天空灰蓝灰蓝。早已退去洪水的土地上,有树也有山。“我怎么睡到现在?补天在何时,今夕是何年?”
北极星在走。一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
她用眼睛寻觅。月亮落入眼帘。“可诅咒的星,都是你捅漏了天。”两行清泪,挂满腮边。
她舒动筋骨,慢慢站起来。发间的杉松在摇。胸前的山峰在颤。双臂抬起留下大川,两腿直立插入地脉。明目放电,歌喉百转。清醇的音律在时空中回旋。
“亲爱的孩子们呐,快回来,回来!”
大雨过后,天上的五色石散射着光彩。泥水中蹒跚的孩子们,向着他们的母亲围聚拢来。可是母亲睡了。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静静的忘了忧虑。他们深知,母亲已经太累。她需要安静的休息。
于是他们,种植鲜花,为母亲盖被;引来清泉,为母亲梳洗;植上松枝,为母亲遮阳;请来燕子,为母亲唱诗,并为母亲把梦中的消息传递。
一天。
一月。
一年。
又一年。
地上的时光飞速流逝。沉睡的母亲,似乎一去不归。
于是他们各奔东西。在大地的草丛中,寻找吃的东西。花鸟鱼虫,虎豹熊豺,山果禾栗,麋狍鹿羊。寒冷的时候,扒下兽皮当衣裳。
再后来,他们忘记了母亲。也忘记了自己是谁。更忘记了相互是兄弟姐妹。有的还像虎狼一样,血淋淋地撕来咬去……
女娲等待她的孩子们,眼角洇出了血。女娲呼唤她的孩子们,喉咙喊出了脓。可是回应无期。她懊悔自己睡得太久。更忧虑她那不识路的孩子们走丢。
不得已。她把标识留在地上。毅然跃上云天。一身浩气,遍体华彩。银发垂飘,万里晴空风动。衣袖轻抚,时空旋律和鸣。于是,满世界都在喊:
“回来吧,我亲爱的孩子们!”
城市的上空,弥漫着有毒的云。数不清的废气里,飘散着人肉的焦腥。横流的物欲中,游动着腐臭的尸魂。飘香的酒宴上,歪躺着销蚀的心灵。一地金银,正张着血盆的大口,吞噬着挣扎着的人。已经被吃的是姐妹。正在被吃的是弟兄。今天被吃的是父母。明天被吃的是孩童。最后被吃的是整个的人类。
女娲跪在城市的上空,把心上的血,一点点滴入一双双空洞的眼中。祈求上苍让她的盲童们重见光明。
她在广袤的幽冥中,呼唤那些久已冷却的心。
“醒来吧,孩子们。你们都是这大地上的主人。为什么要互相残害,自断生路?这大地就是我们的家,为什么要在家里自掘坟墓?哦,醒醒,快醒醒啊,你们这迷失太久的心!”
晨曦又一次降临。女娲手持净瓶,到天池边求取甘霖。她在与北极星赛跑,定要赶在它位移之前,为她的孩子们洗垢除尘。洗去那欲海中的污浊,除掉那迷途中的尘垢。
她要还她的孩子们天骄之姿,地尊之态,完美之智,万乘之德。她要让她的孩子们,记取毁灭的教训,虔诚地顶戴天地的尊严。她要让她的孩子们,重建失落的家园,在这光明的天地之间真正自然和谐,天真无忧地走过生命的光辉历程。
女娲洒下甘霖。明空飞起彩虹。七色桥头云开处,涌起大地回声。
“妈妈——”
“母亲——”
这声音,连绵不绝,萦绕太空。
回声里,女娲舒展愁眉,喜迎大地之春。
2、最后的荒野
一次彻底的碰撞,经历了整个人类的发展史,他和她在最后的荒野中找到了自己。
他带她来到郊外,在一片荒滩上停了下来。
原始的灌木林。不规则的蒿草。还有面包似的沙丘。
他径自走到一个沙包前,像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然后仰面躺了下来。
天上流过一线白云。太阳开始舔他的眼睛。古铜色的茶镜架在鼻梁上。他好像睡着了。
她从摩托车后座上跨下来,目睹他旁若无人地做着这一切。既不想走近他,也不想离他太远。她把头枕在另一个布满绒草的沙丘上,躺了下来。一枝山椿柳,从灌木丛中探出头来,为她遮着刺眼的阳光。苍穹在她的视野里不断地扩展着,辽阔、无垠而空旷。
SA公司、他、她,还有生活中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她感觉到躺在妈妈怀里的那种惬意。宁静的荒野,宁静的沙丘,宁静的太阳,宁静的空气,还有宁静的心。
太阳从正东渐渐向中天挺进。天上的云彩没有了。天空瓦蓝瓦蓝的。像一片遥远的底朝上的宁静的海。没有风。空气好像凝固了。沙丘蒸着热。细细的汗珠从他的鼻尖儿上渗了出来。一只蚂蚁悄悄爬进他的鼻孔。他周身的神经骤然间都向鼻孔集中。
“啊——嚏!”一个响亮的喷嚏打破了荒野的宁静。鼻腔里喷出的气流,穿透凝固的空气,搅动起一阵凉风。
对于这只蚂蚁的壮举,他既不感到恼恨,也不觉得感激。自然地伸了个懒腰,揉揉眼睛,坐了起来。稍顷,又本能地用眼光搜寻一处能够避热的地方。
丛林边长着一片茂盛的苜蓿草。圆耳朵似的叶子,面绿底红,红绿相杂的茎,肥肥实实葱葱笼笼地铺展着。使那块土地显得格外肥美。他拔起一株苜蓿草,连根带土放在手掌心,仔细地端详着。那上面挂满毛茸茸的尘土,透着青翠。每一片叶和每一段茎都是那样饱满。放到鼻子底下嗅嗅,不香,但有泥土特殊的诱惑。他发现自己对这苜蓿草涌来一股特殊的欲望。便向远处走去。
在丛林的尽头,有一条小溪。他把摘来的苜蓿浸泡在水中,轻轻地,轻轻地摆动着。让溪水自然地流过,冲刷掉上面的每一粒灰尘,但不让每一片叶,每一段茎和每一点根掉落。洗过的苜蓿草,带着晶莹的水珠,沐浴着耀眼的阳光,鲜翠绝伦。他笑了。一口把它吞了进去,不断地咀嚼着。清凉而略带苦味的浆液顺着喉管流淌,像注进了兴奋剂。苜蓿把自己的生命给了他。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株苜蓿。
她在辽阔的空间睡着了……盖着白云,铺着草地,枕着山丘,和蔼的阳光抚摩着她,远处有一群游动的羊……
日正中天的时候,她醒了。脸红扑扑的,浑身汗湿。身旁一块光洁的白石上,放着一堆青翠欲滴的苜蓿草,和两个热乎乎的烤玉米。她感到了饿和渴。便把苜蓿和两个嫩的出水的玉米吃下去了。见腻了酒席上杯盘碰撞的她,发现那凉的发苦的浆液前所未有地清爽,那甜的清香的玉米则一直甜到心里。她知道这都是他弄来的。
她觉得周围太安静了。渴望有点响动。不是歌声,不是音乐,而是风、雨、或鸟打架的声音。就像小时候在地里那样。但是没有。只有阳光把空气烤的火苗似的。她有一种想和人打架的冲动。特别是和那个不说话的他。
她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愿意跟他到这儿来。早晨,他骑着摩托车来敲她的门。她从被窝里爬起来,穿好衣服,打开门,很诧异。没等她开口问话,他就说:“走!”这是他和她共事八个月来,第一次正面和她说话。声音不高,但底气很足。就像老师教小学生认字一样,“走”就是走路的走。平淡无奇。她没有说话。带上门跟他走。
她自认为是世界上最自强的人。敢于做自己认为有意义的,愿意做的事情。敢于和一切对手,特别是那些自称为男子汉的对手决一胜负。像一个久经赛场的运动员,总是向新的高度前进。她所经营的SA公司,已在国内外享有盛誉。她在自己涉及的一切领域都处于绝对权威和受人青睐的地位。她并不看重这些声誉地位和由此带来的物质享受。但她看重自己,看重这些负载物所标示的自己作为人的社会价值。她不愿意在一切有意义的地方输掉自己。她更看重自己内心珍藏的那个完美世界。
她潇洒大方,线条分明的脸上一双星星一样明亮深邃的眼睛,随时都在搜寻和洞悉着这世界的秘密。她不多言语,出口没有一个多余的词。她是一个极富魅力的女人,但却有一股特殊的雄风和内在威慑力。这使每一个走近她的人都在无形中敬她,爱她,助她,但不敢靠近她。这是她成功和保持独立的屏障。她喜欢这样。她甚至不能容忍任何人对自己不敬。
然而他,这SA公司的内总当家,人称“老怪”的“财务部长”却从来不和她正面说话。企业改制,公司成立那会儿,清理账目,他对她发出的一切指令都不置可否。就像铁球砸在橡皮上,蹦一蹦又弹回原处。高高的大骨架上顶着一张铁板一样没有表情的脸。茶色的眼镜遮挡着目光。从来听不到他讲话,也没人知道他想什么。
“您的声带有问题吗?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话?”那天她实在气急了,冷飕飕地对老怪发火。
老怪仍旧没有说话。只从眼镜后面扫了她一眼,又继续算他的账。
她想打他耳光,却用极平静的语气留下一句:“三天以后你拿不出结果,我撤你的职!”
没等三天。第二天早上,她来到办公室时,桌上已放着一叠详细的结算清单和各类说明。并附有一套财会管理制度方案。字迹像他本人一样整齐。笔迹力透纸背。数字像丝扣一样精确。
她的气消了。并意识到自己昨天的失态。她在全公司大会上表扬老怪认真负责的精神,赞扬他高度的业务能力。并亲自到老怪那儿赔情道歉。这是她一贯的做法。只要知道自己错了,不管是对谁,都要亲自赔情道歉。这也正是她深得人心,受人尊重的地方之一。她不是有意这样。而是觉得不把自己的错误检讨纠正了,心里就不安。她有自己的做人准则。
老怪仍旧是那副无动于衷不置可否的样子。照例没有一句话。这次她已见怪不怪了。她愿意尊重他自己的做人原则。公司用的是他的才能,没有权利改变他的性格。
三个月后,公司调整扩大,她向董事会推荐聘请他担任了公司的总会计师,并按公司规定分配一套三居室住房给他。她在聘任仪式上,给他和其他人一起颁发了聘书。这不需要单独说话。平时办公有秘书传递信息。
老怪就任总会计师,公司上下皆大欢喜。他其实很有人缘儿。大家说:“这下老怪啥都齐了。就缺一样活大件了!”
她问:“缺什么?”人们笑而不答。人们避讳她这个总经理独身的事儿。
其实她早已知道人们是说老怪四十岁没有结婚的事。履历表上看,老怪是博士生精算师。人虽然刻板但很精神有气度。追他的姑娘肯定不少。来公司多年了,光人们介绍的漂亮姑娘不止几打。他都是从镜片后面看上一眼就不再搭理了。有人说老怪有病,不能娶老婆。他听了也不置可否。整天板着脸来,抿着嘴去。宿舍里堆着一屋子书,门前种着一方地。星期天不是郊游就是登山。独来独往。他极少讲话,几乎是不讲话。他从不伤害什么人。所以人们虽称他老怪,但在心里并不疏远他。
她见大家避讳,也就不再理会。这不是总经理职权之内的事。他不结婚总有他不结婚的理由。再说,自己不也堪称一怪么。何必去惊扰别人的内心世界呢?她就不喜欢别人窥探自己的内心秘密。那是属于自己的世界。
昨天,与OA公司的代表谈判回来,她疲倦极了。本想多睡会的。没想到老怪一大早跑来找她。她怕有什么重要事,就来了。到这儿一看,觉得好像要有什么重要事情发生。老怪不开口,她也不好问什么。因为是他主动找她的。以她往日的观察,老怪那一个字的话,恐怕比皇帝的金口玉言还金贵。他带她来的这地方又和SA公司关系重大。只好静观其变了。可是,一个上午过去了,还这样不声不响。要不是她素有修养,早该干架了。
不过和老怪在一起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她用不着刻意扮演总经理这个角色。因为不管你怎么做对他都没意义。他反正是不说话,不卑不亢,尊敬不尊敬也没什么分别。所以一个上午她很放松。美美地睡了一觉。那感觉就像小时候在麦秸垛上睡着一样,舒服的忘记一切。现在她开始想,老怪到底有什么重要事?
他从丛林深处走来。瘦高但很健壮的身体,上身袒露着。在溪水里沐浴过的黄褐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着光。鼻梁上仍旧架着那副茶镜。
她意识到他向自己走来。按礼貌习惯她应该坐起来。但那沙丘和阳光带来的遐逸太舒服了,舒服的她总想睡。就改变了主意。仍旧闭上眼睛躺着。该发生的事情,总是要发生的。为什么不让它自自然然地来,轻轻松松地去呢?
阳光透过树枝给她的脸上挥洒着金辉。她像一个躺在绿毯上的婴儿,柔柔的,甜甜的。
他来了。径直走到她的身边,紧挨着她坐下来。脸对着脸。在她三十六年的生涯中,除了妈妈以外,还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这样近地坐在她身边。何况是个男人?她感觉到他特有的气息,隐隐有些慌乱。但她很快镇定下来。静待事情的发展。
周围很静。静得她只听到老怪的呼吸声。她能感觉到他在盯着看她。
一阵纸的沙沙声。她决定睁开眼。
老怪把一张工工整整的字条递到她的手里。
她接过来,坐起身。
文曰:“SA公司职工古特与郜立自愿结婚,请予登记”。
他,古特,与我,郜立自愿结婚?这事非儿戏。他肯定不是儿戏。可我更不能儿戏。她一边想,一边抬起眼,直视他的眼睛。
这是她一贯的做法。每当重大事情来临,她总要直视当事人的眼睛。眼是心灵的窗户。只有那里能辨别事情的真伪。她很少听别人辩解。只要那人能在一分中内敢于直视她的眼睛而不退缩,她就能从对方的眼睛中读懂他的心思。她在狡诈多险的商海行船而不触礁,靠的就是自己坦荡的心智和对虚伪的识别。她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她尊重不可更改的事实和无法扭转的趋势。但她不允许自己在不客观的迷宫中走失。
她那星光一样闪烁的目光,瞬息间扫描了他全身每一个落入视野的部位。强健的体魄,赤裸的上身,欧版式蓝色牛仔裤,很有点成年西部牛仔的味道。但那梢部略带自然弯曲的黑褐色头发则透着退不掉的孩子气。以前,她从没有机会,也没有这个欲望认真地仔细地近距离地观察过古特。和大家一样只在心里喊他老怪。唯一不同的是,她觉得和老怪合作总是很轻松很安静很放心。她守着自己的内心世界。也不去惊扰他的世界。
可是,现在,她必须做一个明确的判断。所以,她紧盯着老怪的眉心。
古特把脸上的茶镜慢慢地摘下来,扔到了身后的草地上。
刹那间,她明白了那茶镜在他鼻梁上的特殊功用。一经撤去那茶色的屏障,那如电的目光,便立即穿透一切障碍直逼她视为珍宝的,企图永久封闭的,内心世界。
目光迎着目光。以每秒数以亿万计的信息量,交换着语言永远无法企及的意义。这正是她和他都不愿意讲话的真正原因。
高手过招在出手之间。智者较量在无形之间。两股同样质量的目光尽全力纠缠在一起。搜寻,探究,搏击,抗衡,征服,倾诉……
时间凝固了,紧张地注视着这心灵的较量。当那纠缠扩张到最大限度时,她和他一样意识到,自己与对方如意想的雷同一样,生活在同一个苛求完美的内心世界里。两个封闭的壁垒都在顷刻之间倒塌了。加剧的心率爆发出撞击的火花。她和他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她哭了。晶莹的泪珠挂在长长的睫毛上。那是他从未看见过的泪。人们都以为她不会哭。可是他知道她会哭。他希望她对着他哭。那是他最珍惜的,最心痛的地方。
他笑了。那是她从未看见过的笑。纯洁的像洗过的天空;灿烂的像早晨的太阳;野性的像奔跑的猎豹;厚重的像空谷的狮吼。人们都说他没长笑的肌肉。可是她相信他有。她知道在他自己的梦里,他一定会笑。就像现在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