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也是荒唐。按说国家这些年晚婚晚育计划生育,他19岁结婚岂不是违反婚姻法?一点没错。是违反婚姻法。可是你架不住几千年的风俗习惯。
钧儿的老家是西北一个偏僻的山村。那儿的婚嫁习惯就是男女双方互换帖子定亲就算数。当地的乡政府也只好随俗。只要不弄出人命关天的大事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钧儿的妻子,是当年他上中学时候的同学。也是当地人都翘大拇指的漂亮女孩儿。女孩儿家穷,没条件念更多的书,初中就辍学了。钧儿则因为父亲患了不治之症的重病,而放弃了考大学的机会。
爹病重的时候,总放心不下钧儿,执意给他娶了媳妇,才安心地闭上眼。钧儿是个孝子。不想让爹爹走的不安,所以就按爹的意思娶了亲。
等到全家的生活重担都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钧儿才知道自己已经被生活的铁链牢牢地绑在了石磨上。那是一种没有挣脱余地的劳作。
人说钧儿少年老成。他自个儿觉得,自己已经近乎一个活着的死人。每天除了催货,要钱,再不能有别的念想。
前脚刚跨进那个破屋子,还没来得及喝口水,房东的二小子铁头就拿着一张通告跑进来,焦急地大声说道:“哎呀,钧哥,你可算是回来了,把我急得眼睛都出水了。”
“怎么了?”钧儿一边咕咚咕咚地往肚子里灌凉水,一边问。
“还怎么了,怎么了,你看看这!今天中午就来通知了,明天早晨推土机进宅,让所有的人员今天下午必须离开。如果不搬,造成的后果,自己负责。我妈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让你今天结了房租,赶紧另找地方!”
钧儿住铁头家这破屋,是在铁头家已经搬走以后。房子暂时没动工拆,廉价租给他。说好啥时候通知动工,啥时候离开。虽然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但冷不丁突然就让离开,钧儿还是慌了手脚。已经天黑了,马上到哪儿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呢?宾馆酒店附近就有。可是一夜就要用去一个月的开销。他承受不了啊。
在这里,一个月连房租水电费共计100元。他住了五个多月。付完房东的费用,一摸兜儿,只剩了不到500元。要是今天中午不请厂家的人吃饭,兴许还能再对付几天。可是不请行吗?那余下的货款,啥时候能要回来?还算不错,人家答应,一周以后再给一点儿。正觉得有了点希望,想晚上好好睡一觉,却遇上扫地出门。房东仅留的蜂窝炉子、床铺、黑白电视、一些日用杂货必须在今晚搬走。
他只好拎起自己的破提包,来到了大街上。
城市的夜是矫情的。白天在阳光下那些不怎么显摆的豪奢去处,借着夜的庇护和灯光的吹捧,一一张扬着金钱和欲望的引诱。左手边辉煌的飞龙酒家,在变幻的霓虹中炫耀着五星级的蛮横。右手边的西式圆顶咖啡屋,用一份典雅的傲慢,抗衡毗邻的歌厅圆舞。就连饭店旁边的脚屋,也不屑地蔑视囊中羞涩者的酸楚。
车在灯光的水中游走。川流不息的是不知道的筹谋。
在这似乎熟悉却又永远陌生的街道上,钧儿觉得自己掉进了魔幻的井中。找不着方向,也走不出困境。可是他在走,不停地走。
到底该到哪儿去呢?
等意识回到大脑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站在火车站的售票窗口。一张硬席坐票可以把他在身上的盘缠花光之前,带回到那间爹爹留下的砖石土窑。不管有没有钱,他都可以在那里的土炕上美美地睡上一觉。也许这就是他目前最大的祈祷。
一杯开水,一块面包。
拂晓火车开动之前,候车室是最好的下榻处所。
眯一会儿吧。无聊的时光忘记最好。可是弥漫的呱吵,搞得他只剩下了烦躁。看着那些大包小包狼狈不堪挤来挤去的人,他突然觉得一种透心的颤嗦。就像小时候看炸了窝的蚂蜂。活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要是爹娘没有生下我,该省去多少忧愁?他们生下我,还让我也生下儿女,然后儿女的儿女,就这样没完没了地受罪……走来走去,挤来挤去,愁来愁去,愁到闭眼了事!
世界上好活的人千千万,不好活的人万万千。我恰恰是那万万千中的一个。高中时候那些美丽的幻想就像看了一场魔幻电影。一散场全部变成了一片空白幕布。现在走来走去,看的听的做的,连幕布的影子也不曾留下。因为在哪儿也觉得不属于自己。
什么是属于自己的呢?那间爹爹留下的土窑?炕上的婆姨?膝下的娃娃?哼哼,那是脖子上的套绳!其实死了多省心啊!可是我为什么没想死呢?为什么我还想象模像样地活几天呢?钱啊,没钱哪儿来像模像样的生活?挣钱,挣钱,为什么挣来挣去,总是我认得钱,钱不认得我?
一肚子骂人的词儿没地方发落,全身像个鼓胀的皮球。偏偏被拥挤的人踩着了脚。钻心的痛就像一股猛增的压力,迫使那个球炸得粉碎。
“瞎了眼啦?”疼痛使他铆足了劲把那只被踩的脚抽了出来。不曾想却把踩脚的人闪了个四仰八叉。同时听到一声尖厉的哭喊。他这才看清是一个穿高跟鞋的姑娘。心中一阵惶惑。还没等回过神来,脸上已经挨了重重的一拳。
“小子,你活腻了吧?”挥拳的是姑娘身边的一个高大的男人。
紧跟着,他的领口被牢牢抓住,脸上落下重重的耳光。同时听到一连串侮辱民工的话!
“你们踩了脚,还有理了?城里人有什么了不起?他妈的,老子豁出去了!”他挥动一双铁榔头一样的大拳,对准那个男人一通乱打。显然,那男人不是他的对手。候车室里一顿骚乱。
记不清那一对男女是怎样慌乱地挤进人群通过检票口的。只知道此刻他是坐在车站派出所的审讯室里。鼻血涂得满身满脸。大脑一片空白。面对凶巴巴的警察问询,什么也不想说。反倒觉得这里很清静。
他所有的家当都被搜查过了。车票放在桌子后面的警察面前。旁边的女警察本子上只记下:起因,踩脚。四个字。
看着那个瘦条条的女警察,他突然想起下载的一条幽默短信:你苗条的身材像破折号,丰满的胸脯像冒号,俊秀的肚脐像句号,激起了我的感叹号,我想穿过你的小括号,在里面留下一串省略号……嘿嘿,我正好没穿裤衩儿,他娘的!只一瞬间,他看见自己把那个脱得精光的女警察按在了身子底下。很痛快!
那些催款等待的日子里,他躺在房东破旧的小屋里,常常24小时没有一个人和他说上一句话。电视里变形的人影好像是在另一个世界。唯一的奢侈就是手机短信。下载几条有趣儿的,自己在被窝里欣赏。手机夜话,他付不起费用。网吧聊过几回,除了惹得浑身燥热,阳具挺直,小腹胀痛以外,再没有多少实际意义。也就不敢去了。
一个人无聊难耐的时候,他看到那些色情意味的短信,会想起家中的妻子秀秀。结婚前后那两年算是他感觉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后山的草丛里记载着他们忘乎所以的甜蜜。家中的土炕上也有说不完的温柔。
等到父亲去世,孩子出生,老娘生病这一连串事件发生以后,生活的狰狞面目就露出来了。以至许多时候他无法感觉妻子的小括号是怎么回事。每次回家来去匆匆。只是把压抑的情绪和体力发泄一通了事。秀秀也无从考究那些发泄的感受,尽尽为人妻的义务。抚养娃娃和一家人的生计远比炕上的营生重要。
对女警察的一番意淫,使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反抗快感。尽管只是一瞬间。但他很开心。女警察……城市人……西西厂……房东……舅舅……十五天拘留……哈哈……正好没有吃饭睡觉的地方!
他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对面的警察一言不发。
墙上的钟表无声无息地跳着。时针指向凌晨三点的时候,两个值班警察困的直打哈欠。他的手机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是秀秀焦急的声音:“你快回来,咱娘心脏病发作住院了!”
“你说啥?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县医院。你快快地啊!人家医院报病危了!”
“知道了,你叫咱娘无论如何等我回去!”
兜头一瓢冷水。狂暴的意淫带来的那一丝邪邪的快感,被母亲病危的电话打得粉碎。再也无法强作镇静。他爹咽气的时候,就因为他外出不在没能见上最后一面。老娘病危,他不想重演爹的悲剧。无论如何一定要见娘最后一面。
人常说,生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咱一个穷农民,和人家城里的警察叫什么劲?
因为心急如焚想着赶快回去,不由自主就咕咚一声跪在地上:“警察大人行行好,我娘快不行了,你们放我坐车回去吧!那十五天的拘留等我安顿了我娘再来住行不行?”
像这样拥挤打架的事儿,车站经常发生。要不是因为他暴怒中毁坏了候车室的椅子,也不会把他弄到派出所来。又因为和他打架的两个人已经逃脱乘车走了,他也被打得鼻青脸肿,单独处罚他一个人不大合适。要罚他款赔偿损坏的公物,浑身上下也没搜出200块钱来。送拘留至少要天亮以后。
恰在这时,他娘报病危了。听他跪在地上这么一说,把两个值班警察弄得哭笑不得。
“你以为这派出所是宾馆招待所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还预约以后再来?你是真不懂啊,还是成心捣乱?打架也不看地方?既然知道家里有病人急等还在外边惹是生非?”那个年纪挺大的老警察,气恼地好一顿数落。
“你以为我们没事情做,专门陪着你好玩儿?放你回去,你没钱赔偿损坏的公物。不放你走,你家里有人命关天的事情。治安管理条例上写得清清楚楚,你这是违法行为,知道不知道?”
他忙说“知道,知道,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以后不敢了?那这次怎么办?你损坏公物至少要罚款500元。你有吗?”
“那你们先罚我一百块,那剩下的400,等我再来时还你们行不行?”
“我们真让你气死了!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拘留要赊欠,罚款也要赊欠?”
“那你们的意思是一定不让我回去见我娘最后一面了?”
他失望地跌坐在地上,眼睛发直,喃喃自语:“唉,娘啊,你就当没有生我这个不成器不孝顺的东西吧。反正人活着也没多大意思。等我坐完看守回去给你老人家上坟吧……”
说到这儿,他突然仰起头来对警察说:“求你们不要把我坐看守的事情告诉我家里人行不行?都是些婆姨娃娃,吃不起惊吓的。我给你们磕头了!”说着就趴在地上磕头。
那个女警官见状,忍不住对老警察说:“班头儿,我看这人脑神经有问题。干脆放他走算了。他要乘的那趟车,再过40分钟到站!我们也得到那边看看了!”
老警察会意。板起面孔说:“我们没有闲功夫和你泡。今天就看在你老娘病危的份儿上,先放了你。不过你说的话可要算数,等你安顿了你娘回来,到这里来交那400元罚款。”一边说一边拿过一张纸:“来,你在这里写上你的姓名地址,和欠罚款400元。按个手印!”
“好的,我写,我写。”
他拿过笔认真地写下:“包霆钧,欠车站派出所罚款400元。一月后归还。”
老警察看也没看,就威严地说:“快走吧,要检票了!”
他提起自己的破提包,十分感激地鞠了一躬说:“谢谢警察大人!谢谢警察大姐!”
眼光扫过女警察的时候,莫名地有一丝依恋。好像先前的意淫是真实的一样。不然她怎么会为自己说情开脱?闪念。稍瞬即逝。
一个月以后的一天,黄昏。华灯初上。车站的夜景与落日的余辉交相辉映。拥挤的人流依旧。
车站派出所的门口,出现一个右臂带着黑纱的年轻男人。一身洗得发白的廉价西服,衬着一张忧伤惶恐的脸。他在门口转来转去。不时向里面张望。
一个清瘦利落的女警察,在里面发话:“你有什么事?”
“哦,警察大姐,我是来还罚款的!”听到里面问话的刹那间,他认出了那个曾经有过小括号事件的女警。
“你说什么?还什么罚款?”
“你忘了吗?一个月以前,我打架,被你们关在这里,我写了欠条的!”
那天,他从这儿上车回家以后,赶到医院时,抢救了一星期,娘醒过来只和他说了一句话:“钧儿啊,记着把欠人的债都还上!”就过世了。
记着娘的话,他在舅舅的安排下处理完娘的后事。用家里所有的积蓄开销了零星外债。
为了这张留在车站派出所的欠条,他一月来战战兢兢。生怕那一刻不留意,派出所把这条子寄给他的舅舅和妻子。那可不仅仅是400块钱的问题。好人家哪里愿意和派出所看守所有染啊。要是不还上,再被拘留,怎么给舅舅打工还钱呢?他们已经欠了舅舅好几万的医药费和周济款了。
所以,这次来这个城市订货催款,他第一件事情,就是直奔车站派出所。
那女警察很不耐烦:“我这里天天有打架的。一个月以前打架谁还记得?你赶紧该去哪儿去哪儿吧!我这里忙着呢!”
“可是,我有欠款字据在你们这里啊!”
“什么欠款字据?我们要你欠款字据干什么?”
“那,就是没事儿了?”他犹疑着。
“我说你这人怎么那么磨叽!”女警察站起来往外走,正面相对,突然一愣,想起了什么:“吆,你还真?”
稍顿,警察大声对他说:“我们这儿没你什么欠款字据。去吧!去吧!”
一丝暖流:至少这400块钱保住了。可是他不敢断定。追问:“这是真的吗?”
见女警察使劲摆手示意他走,连忙鞠躬:“那谢谢警察大姐了!真的谢谢!谢谢!”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女警察无奈地摇头,自言自语:“怎么这么拎不清呢?”
2006-4-1
14、篆姨的伤心故事
篆姨是晋中城郊一带有名的保姆。她从二十岁开始,为了帮助丈夫养家糊口,每隔三年五载就出来到城里做奶妈当保姆伺候人。近四十年下来,经她伺候的人家少说也有三四十户。不能说阅人无数,至少也算久经沙场。就凭着她心灵手巧,聪明过人,憨厚实在,身强力壮,干活利落,得人信赖的本事,她出东家进西家,靠着伺候人赚来的虽然不多但不能缺少的保姆收入,养大了自己的五个孩子。最小的儿子大学毕业,娶了媳妇以后,篆姨重操旧业,又到城里当起了保姆。
儿子和老头子都说:“你一辈子伺候人还没伺候够?现在家里日子好过了,你快奔60的人了,在家享享清福不好吗?”
篆姨笑笑说:“享清福也不能甚也不干,伺候人不过干些家务活儿,省下家里的嚼燃,多少挣点儿。再说看看城里人的活法,也开开咱的脑筋。这世界变化快哩!”
老头子和儿子拗不过她,就随她去了。
这次篆姨伺候的是一个临产孕妇。主家的老长辈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奶奶。单独住着一套房子。男主人五十多岁,是一家商贸公司的老总,下面还开着桑拿间和娱乐城。家里有钱那是没得说。女主人五十多岁,据说有病。在家休息。儿子不到三十岁,经营自己开的国际鞋城。究竟卖的那一国的鞋,篆姨说不清,只知道,那里的鞋,少说也是一千多块钱一双。有个女儿在深圳。总之,一家子都是赚大钱的。这孕妇就是这家的小媳妇。
篆姨未去之前,家里已经有一个小保姆。是个高中毕业的姑娘。小姑娘伺候不了坐月子的人。所以专门托人找来篆姨,伺候小媳妇坐月子。
篆姨是见过大的人,人家介绍这家情况时,自然不会大惊小怪。但第一次走进这家的独院小二楼时,还是暗暗吃惊了好些时候。这栋粉红色的小楼坐落在一片绿色的草坪上。院子里种着果树,架着葡萄。初看,感觉很富态豪华优美。院墙很高,墙上插着刺丛玻璃。一瞥眼看见墙顶拉着的铁丝电网,她心里不由咯噔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