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曾引《公羊传》“昭公二十三年七月戊辰”:“不与夷狄之主中国也。然则曷为不使中国主之?中国亦新夷狄也。”认为“即言华夷非徒族类(ethnos)之殊,而亦礼教(ethos)之辨。”这也是入元的理学重臣格于当时形势,不得不突破“族类之殊”,强调“礼教之辨”,以“行汉法”来承道统,对“大一统”进行重新诠释的原因。
郝经(1223~1275年)家学素有渊源,其六世祖曾亲炙程颢,曾祖父郝震开始在乡里传授程氏之学,祖父郝天挺为“伊洛之学”的金朝理学大儒元好问之业师。他受到忽必烈召见,置诸侍从,并随蒙元统师伐宋,曾出使宋朝,为贾似道囚禁十六年之久,但志节不屈,被誉为“北朝文天祥”。虽然在政治立场上他是与南宋儒士对立的,但在理学和文化立场上却能同道“接轨”。从“《春秋》大一统”的逻辑,他认为“道统”高于“皇统”,皇统既系于天命,天命所归,则“夷狄”亦可“善治”,故特别推崇北魏孝文帝为“用夏变夷之主”,“迁都洛阳,一以汉法为政,典章文物与前代灿然比隆。”既劝说忽必烈等蒙古新主“行汉法”,又说服南宋诸臣“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也。”所以他曾大力推崇关羽,并把这个历史榜样推荐给蒙元统治者。这在元初也的确显现过功效,另文再论。
和郝经明确的原则立场相比,许衡(1209~1281)更多的是随遇而安。他亦为金遗民,曾被忽必烈召为京兆提学,又任过国子祭酒。身处乱世,反对交互征战:
“中国与夷狄,中国胜,穷兵四远,臣伏戎夷;夷狄胜,必溃裂中原,极其残酷。如此报复,何时能已!”
但既然历史大趋势已无可避免,他就转而以《中庸》“素夷狄行乎夷狄”一言为据,采取了“见在夷狄,便行那夷狄所当为之事”的态度,并作诗言:
“直须眼孔大如轮,照得前途远更真。光景百年都是我,华夷千载也是人。”
主张在“大一统”过程中扩大眼界,超越狭隘民族观念;正视现实,努力实现“华夷同风”。考虑到当时南宋处于弱势地位的现状,这里说的“华夷千载也是人”的平等,显然是汉族的奢望。他也主张“行汉法”,并向忽必烈建言“以北方之俗,改用中国之法,非用三十年不可。”他和郝经虽然也经过蒙古灭金的“亡国之祸”,但毕竟都是以“北人”身份看待无可回避的蒙元“大一统”趋势,反而比南宋士人理智清醒。
与郝、许相较,郑玉(?~1357年)是元儒中的《春秋》名家。他家在徽州,生于元世,曾被元顺帝召为翰林侍制,辞不赴,但所着《〈春秋〉阙疑》被作为至正(1341~1367年)以后的官学读物。朱元璋部入徽,招请参与反元事业,他以“吾岂事二姓者耶”为由拒绝,并自缢以示志向,可谓“元遗民”的典范。在主张“王道”的同时,他也对“霸道”有所辨析,认为“霸道”虽有罪于商周盛世,却有功于春秋衰世,如齐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诚足以暂息当时之乱。”联系现实,则纲常法制的统一,比“夷夏之防”更为重要:
“今中国弑逆之贼,天子不能讨,方伯不能诛,邻国无声罪之师,大夫无沐浴之请。而夷狄能正之,夫子虽欲贬而不与,亦不可得矣!”
在“大一统”问题上代表着入元部分“南人”的感受体会。但与他同时同乡同道之赵汸(1319~1369)观点却大异其趣。赵一生仅守《春秋》一经,很得宋濂赞赏,并亲为其《〈春秋〉属辞》着序,四库馆臣亦以他为“元季翘楚”。入明后曾获征召参与修纂《元史》,但书成即辞归故里,不为明臣,是另一类型的蒙元“遗民”。他强调从《春秋》的书法看,必须严夷狄名份,谨华夷之辨,才能“信大义于天下”,但也有辨析之言。如他借解释《春秋》书法中的变化,举例说:
“杞,夏禹之后也。其始朝也,以侯书之,一变而伯,再变而子,何也?大抵中国而夷狄则夷狄之。杞用夷礼,愈降愈下,圣人患之,故再夺其爵以示贬。”
相反的例子则是:
“楚,南方之夷也。其始聘也,以荆人书也。一变而书其臣之名,再变而书其名氏,何也?大抵夷狄而(中国)则中国之。用中国之礼,每进每善,圣人予之,故再进其法以示褒。”
联系元末明初的“华夷混杂”的状况,不难理解其意旨究为何指,也直接开启明人以“中国之法”再行“大一统”的自信,后话另表。
至于元明以后“大一统”的意义,除了学理上的探讨之外,更重要的是从“安史之乱”(755年)开始,由中唐至五代、两宋,九州瓜裂导致民族间交互攻伐的局面,已经延续了将近600年。不仅在时间长度上早已超越春秋战国及“五胡乱华”,而且通过江南的开发,经济文化重心的转移,使得中国的南北整体依存的需求大为增进。这倒不止是北方民族艳羡江南的富庶繁华,如传说中的完颜亮闻听“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便欲“南下牧马”这么单纯。辽、金两国在经济上都需要依赖两宋的“纳贡”作为补充,实质上就是在变相地延续唐五代以来的“仰赖东南漕运”。蒙元不欲假手他人输纳,索性变成“自收自支”,于是开凿疏浚了南北大运河,使江南漕粮得以直抵大都,作为支撑这个“世界之都”的基本后勤保障。
但是成败萧何,蒙元所以在失去江南以后,战斗力未伤元气的情况下,不经背城决战即抛弃大都,远扬漠北,并非丧失了勇武强悍之气,而是腹枵无粮,难乎为继。盖缘朱元璋占据江南之后,即断绝了漕运,等同于扼其咽喉,置之死地。日人桑原骘藏(1871~1931)在《历史上所见的南北中国》注意及此,曾于注释中广泛引用资料,证实蒙元不战自败的原因。现缕述如下:
叶子奇《草木子·克谨篇》:
“元京军国之资,久倚海运,及失苏州,江浙运不通;失湖广,江西运不通。元京残穷,人相食,遂不能师矣。”
丘浚《大学衍义补》:
“元朝承平之时,岁运几至四百万石。至其末年也,哀丐于叛臣,仅得十有余万石,最后升斗皆无焉。是时也,斗米至银六两。一时勋戚权贵,衣锦绣、袍珠玉,而枵腹忍饥,以为饿殍者何限,呜呼,可叹也哉!”
谢肇淛《五杂俎》卷三:
“今国家燕都(北京),可谓百二山河、天府之国,但其间有少不便者,漕粟仰给于东南耳。元时亦输粟以供上都,其后兼之海运。然当群雄奸命之时,烽烟四起,运道梗绝,惟有束手就囚耳。此京师之第一当虑者也。”
故朱棣大兵能够顺利挥戈北上,不战而胜。近代以前历史上以“北伐”而能一统天下者,亦仅朱元璋一例。
此外五代至宋黄河水患频发,为患极大,元明清运河系漕运命脉,都亟需实行南北东西的资源整合及“全流域治理”。可参卡尔·魏特夫关于“东方专制主义”源自“水文化”的论述及学术界相关争论,不赘。
我以为必须包含这些经济上的实际需求与制度保障,才能全面正确地了解“《春秋》大一统”的概念在元明清三代被赋予的新含义,以及相应的历史观和经济观深入人心的过程。而关羽在这一时期的榜样作用之一,就是或者代表正统,反对分裂;或者不甘偏安,努力兴复。这两种看去彼此矛盾的价值标准,却都被赋以“《春秋》大一统”的标识。后世官方关庙几乎都有“春秋殿”(亦称麟经殿)或者“春秋亭”之类建筑,造像也每塑为捋髯读《春秋》之形象,正说明关羽已经成为中华民族后世“《春秋》大一统”的精神象征。后文再论。
(第五节)历代帝王庙
2004年7月,我曾应北京历代帝王庙管理处邀请参观,该庙为明代嘉靖九年始建。《明会典》言:
“嘉靖十年(1531年)三月,历代帝王庙成。先是,中允廖道南请撤灵济官神,改设帝王庙,礼部以所在窄隘,宜择地别建。于是工部相度阜成门内保安寺故址,旧为官地,改置神武后卫,地势整洁,且通西坛,可鼎新之。诏可,遣工部侍郎钱如京督工。工完,上亲诣庙祭。”
清代仍之,民国后改为学校。近年北京市为实施“人文奥运”,决心搬迁学校,复建庙宇,于2004年4月依照原式鼎新竣工,对外开放。
马端临《文献通考》曾概述唐代开宝三年(970年)以后开始修复历代帝王及功臣烈士的陵寝庙宇,后遂定为朝廷仪礼的经过。其中的升降贬黜,不仅出于帝王个人爱憎,也昭示着新朝标立价值体系的变化。明初朱元璋开始着手将散居各地的历代帝王享祀集中于京城,惟“崇祀只创业之君,从祀惟开国之臣”,故数量极其有限。明清两代列入祀典的帝王人选曾经屡生变化,大致而言,朱元璋厘定的入祀诸君除三皇五帝外,还有夏禹、商汤、周文王、汉高祖、唐高祖、宋太祖、元世祖,黜去秦始皇不提,已经“越秦”而“以汉代周”,体现出宋元理学的正统观。后来又增加历代功臣作为陪祀。嘉靖北京建庙以后,二十四年“以礼科陈棐言,罢元世祖陵庙之祀,及从祀木华黎等”,也是迫于当时边境蒙古的压力。满洲入主关内伊始,即在多尔衮摄政的顺治二年恢复元世祖祭享,增加辽、金开国君主及其功臣,也是为满人入主“正名”的意思。但政权稳定之后,顺治十四年福临接受臣工建议,增加“守成”之君如商中宗、高宗,周成王、康王,汉文帝、宋仁宗、明孝宗等的崇祀,而将未及混一宇内的“偏方之主”辽、金、元之太祖黜落。康熙开始大量增加“守业之君”的奉祀,六十一年曾颁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