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三家夺荆州
“大意失荆州”与“败走麦城”都是今天人们熟知的口头俗语,不但是历史人物关公“大义归天”之由,也是后世信仰关公者永生之痛。“大意”二字既有惋惜之情,又兼批评之意,可谓得《春秋》“婉而讽”之旨矣。其实此种说法值得辨析。究其原因,后之论说者恒以《三国志·关羽传》中记载,如陈寿列举关羽败死之由时,曾说他“骂使拒婚”:
“先是权遣使为子索羽女,羽骂辱其使,不许婚,权大怒。”又裴松之注语亦引《典略》谓:
“羽围樊,权遣使求助之,敕使莫速进,又遣主簿先致命于羽。羽忿其淹迟,又自已得于禁等,乃骂曰:‘貉子敢尔,如使樊城拔,吾不能灭汝邪!’权闻之,知其轻己,伪手书以谢羽,许以自往。”凡此种种,都指责他严重伤害了孙权自尊和孙刘战略同盟关系。
故陈寿评赞中曾批评关羽“刚而自矜”,“以短取败,理数之常也”。
但是,历史真相果然如此吗?
料。而就笔者目力所及,似乎从来未曾纳入研究关羽甚至三国文史学者的视线,治南北朝文学史的专家也未绍介,甚至历代小说话本敷衍三国志者,亦未见利用,成为沧海之遗珠。甚为骇怪。所以不避固陋,草成一文《吴鼓吹曲〈关背德〉、〈通荆州〉看三国历史上的荆州之争》辨析于此。
《关背德》辞全文是:《关背德》者,言蜀将关羽背弃吴德,心怀不轨。大皇帝引师而浮江禽之也。《汉曲》有《巫山高》,此篇当之。第七。
《关背德》者,言蜀将关羽背弃吴德,心怀不轨。大皇帝引师而浮江禽之也。《汉曲》有《巫山高》,此篇当之。第七。
关背德,作鸱张。割我邑城,图不祥。称兵北伐,围樊、襄阳,嗟臂大于股,将受其殃。巍巍吴圣主,叡德与玄通。与玄通,亲任吕蒙。泛舟洪泛池,泝涉长江。神武一何桓桓,声烈正与风翔。历抚江安(校点注:当作‘公安’)城,大据郢都。虏羽授首,白蛮来同,盛哉无比隆。
“右《关背德》曲,凡二十一句。其八句句四字,二句句六字,七首先令人奇怪的是,吴人何能谓”关背德,作鸱张,背弃吴德,心怀不轨呢?难道关羽对孙吴负有什么义务和责任吗?
试思吴人所谓“德”一,或指“骂使拒婚”一事。盖“和亲”之举本师两汉之故伎,孙权亦素擅结婚姻以自固,最有名的是以幼妹配婚刘备,“群下推先主为荆州牧,治公安。权稍畏之,进妹固好。先主至京见权,绸缪恩纪。”至今梨园犹在搬演《回荆州》单折或《龙凤呈祥》全本之剧目,正是说此。不大为人所知的,则是早在孙策时代已与曹操结亲,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日后在赤壁和濡须打得死去活来。这时又曾出于得失利害的考虑,重新拾起这个话题:
“二十二年春,权令都尉徐详诣曹公请降,公报使修好,誓重结婚。”
《顾雍传》注引吴人载记之《吴书》,亦言孙权闻曹操有东向之意,遂遣顾雍之弟顾徽使北,夸耀江东国富兵强,曹操还曾重拾这个话题:
“操曰:‘孤与孙将军一结婚姻,共辅汉室,义如一家,君何为道此?’徽云:‘正以明公与主将义固盘石,休戚共之,必欲知江表消息,是以及耳。’”
据《吕蒙传》,此时方当建安二十二年鲁肃新卒,孙吕密议即以“夺荆州,图关羽”为吴之国策。可见孙氏“许婚”魏蜀,并非和亲以结永好,不过是试探,以安曹操、关羽之心而已。
吴人所谓“德”二,或指荆州是否属“借”。此事之是非曲直,自裴松之注《三国志》前后已议论不止,尤以宋明理学诸儒连篇累牍,哓哓不休。时过境迁,亦不必深论。但曲中分明表现出对关羽“称兵北伐,围樊襄阳,嗟臂大于股,将受其殃”的焦虑担忧,倒是真实地反映了孙权、吕蒙等人的心境。其实正当关羽“威震华夏”,曹操集团商议,欲迁都以避其锐时,蒋济就曾提出了反对意见:
“于禁等为水所没,非战攻之失,于国家大计未足有损。刘备、孙权,外亲内疏,关羽得志,权必不愿也。可遣人劝蹑其后,许割江南以封权,刚樊围自解。”
可知战略中最难防范的,就是盟友之中的蓄意背叛。关羽北伐强敌得手,却令东邻之“盟友”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已是“同盟”者之间的咄咄怪事。而该曲强拽此事,与“背德”与否,前后踵继,却毫无逻辑联系,就更显得牵强了。
倒是“臂大于股,将受其殃”的比喻,反映出吴人视荆襄为立国基础(“股”),视西蜀为屏藩奥援(“臂”)的固有心态,以及对关羽北伐胜利会打破暂时均势的深刻忧虑。在《吴书·诸葛瑾传》叙失荆州后刘备举兵伐吴,瑾致书孙权责备刘备云云时,裴氏曾按捺不住,引人注目地加了一个注:
“臣松之云:以为刘后以庸蜀为关河,荆楚为维翰,关羽扬兵沔、汉,志陵上国,虽匡主定霸,功未可必,要为威声远震,有其经略。孙权潜包祸心,助魏除害,是为翦宗子勤王之师,纾曹公移都之计,拯汉之规,于兹而止。义旗所指,宜其在孙氏矣。(诸葛)瑾以大义责(刘)备,答之何患无辞?且(刘)备(关)羽相与,有若四体,股肱横亏,愤痛已甚,岂此奢阔之书所能回驻哉?载之于篇,实为辞章之费。”
直接出面指责孙权,开启了朱熹以孙权为“汉贼”的先河,索性连陈寿都骂进去了。裴氏对荆州归属及孙权夺荆州、杀关羽的看法,也于此暴露无遗。裴松之(372~451年)为刘宋时人,实较最初《宋书·乐志》着录二曲,并加案语之萧梁时人沈约(441~513)稍早,故录以备考。
按孙权耿耿于荆州之未据,盖已有年。今观《三国志·吴书》诸传,周瑜临终前与孙权书信中已点透了此题:
“刘备寄寓(荆州),有似养虎。天下之事,未知终始,此朝士旰食之秋,至尊垂虑之日也。”
吴之文武要员图谋关羽而见之于史载的人,除吕蒙之外尚有陆逊、全琮、是仪等人。可知当时吴之君臣心腹大患不在洛阳曹操,而在荆州关羽。
(第二节)“大意失荆州”?
至于关公据守荆州是否“大意”,也有很多质疑。首先关羽在出师北伐之时,并没有忘记防范东吴。《三国志·吴书·吕蒙传》言:
“后羽讨樊,留兵将备公安、南郡。蒙上疏曰:‘羽讨樊而多留备兵,必恐蒙图其后故也。蒙常有病,乞分士众还建业,以治疾为名。羽闻之,必撤备兵,尽赴襄阳。大军浮江,昼夜驰上,袭其空虚,则南郡可下,而羽可禽也。’遂称病笃,权乃露檄召蒙还,阴与图计。羽果信之,稍撤兵以赴樊。”
又《吕蒙传》注引韦昭《吴书》:
“将军士仁在公安拒守,蒙令虞翻说之。翻至城门,谓守者曰:‘吾欲与汝将军语。’仁不肯相见。乃为书曰:‘明者防祸于未萌,智者图患于将来。知得知失,可与为人;知存知亡,足别吉凶。大军之行,斥候不及施,烽火不及举,此非天命,必有内应。将军不先见时,时至又不应之,独守萦带之城而不降,死战则毁宗灭祀,为天下讥笑。吕虎威欲径到南郡,断绝陆道,生路一塞,案其地形,将军为在箕舌上耳!奔走不得免,降则失义。窃为将军不安,幸熟思焉。’仁得书,流涕而降。翻谓蒙曰:‘此谲兵也,当将仁行,留兵备城。’遂将仁至南郡。南郡太守糜芳城守,蒙以仁示之,遂降。”
荆州古城。据近年考古发掘证实,现存砖砌明清古城墙的城基夯土细致密实,犹为汉魏故迹。而据文献记载,当时重筑荆州城垣者惟有关羽。
可见吴军本来是借两军同盟,不禁物资交流之便,故假扮商贾,骗过斥候,“白衣渡江”,虞翻再以失职之罪,生死之抉,要挟公安守将傅士仁,然后再下江陵城的。又《虞翻传》复言:
“后蒙举军西上,南郡太守糜芳开城出降。蒙未据郡城,而作乐沙上。翻谓蒙曰:‘今区区一心者,糜将军也。城中之人,岂可尽信?何不急入城,持其管钥乎?’蒙即从之。时城中有伏计,赖翻,谋不行。”
如果此言可信,则荆州守军也曾试图反抗过。虞翻两度立功,也是他进入荆州城后,所以恣意嘲弄于禁,忘形得意的资本。
其实关羽是否“大意失荆州”,宋人认识就不一致,如北宋曾公亮主编的实战兵书《武经总要·前集》卷四就以为:
“所谓实而备之者,关羽讨樊,多留兵备公安、南郡是也。”
认为关羽在防范孙权方面并无疏忽。“大意失荆州”其实源于朱熹的一个说法。由于南宋理学正统观急于帝蜀,同时推崇诸葛亮辅佐刘蜀锐意北伐,“兴复汉室”的不世殊勋,称得上“古今完人”。既如此,则于导致蜀汉未克全功的“荆州之失”,总得在孔明、关羽之间找出一个“责任人”来,就面临两难选择。恰好陈寿批评过关羽“善待卒伍而骄于士大夫”,颇类南渡以后的骄镇悍将;而诸葛亮与刘备“鱼水之欢”,唐朝以来就是儒士艳羡的“君明臣贤”典型。故南宋儒士利用“话语霸权”,以“恃才疏卤”之名,将“失荆州”的责任尽归关羽。朱熹认为:
先主不忍取荆州,不得已而为刘璋之图。若取荆州,虽不为当,然刘表之后,君弱势孤,必为他人所取;较之取刘璋,不若得荆州之为愈也。学者皆知曹氏为汉贼,而不知孙权之为汉贼也。若孙权有意兴复汉室,自当与先主协力并谋,同正曹氏之罪。如何先主才整顿得起时,便与坏倒!如袭取关羽之类是也。权自知与操同是窃据汉土之人。若先主事成,必灭曹氏,且复灭吴矣。权之奸谋,盖不可掩。平时所与先主交通,姑为自全计尔。
或曰:“孔明与先主俱留益州,独令关羽在外,遂为陆逊所袭。当时只先主在内,孔明在外如何?”
“曰:‘正当经理西向宛洛,孔明如何可出?此特关羽恃才疏卤,自取其败。据当时处置如此,若无意外龃龉,曹氏不足平。两路进兵,何可当也!此亦汉室不可复兴,天命不可再续而已,深可惜哉!’”
从疑者提问的角度看来,诸葛何以没有亲镇荆州,也是当时检讨“荆州之失”责任的普遍疑问之一。
苏轼早年论及孔融,尝有“世之称人豪者,才气各有高卑,然皆以临难不惧,谈笑就死为雄。操以病亡,子孙满前,而咿嘤涕泣,留连妾妇,分香卖履,区处衣物。平生奸伪,死见真性。世以成败论英雄,故操在英雄之列”之说,元儒承接此说论及孔明,也有“(曹)操之临死,何为而伊嘤涕泣?畏诸葛也。分香卖履,有求为黔首不得之念……视公如龙,视操如鬼之论,信矣!虽然,亦不都荆州之失也”的说法,认为《隆中对》没有把荆州作为北伐根据地,是一个疏失,而非关羽之过。故元至治《三国志平话》叙及“失荆州”事,尚无关羽“大意”的说法。后来理学正统观念经由元、明成为儒学共识之后,此说开始占据上风。复缘明代《三国志演义》整理诸儒以宋明理学史观匡正前说,遂使关羽长期背负“大意失荆州”之名。即使关公达到全民崇拜,封王封帝,儒生仍不改其谳,以至发为“演义”,凝为成语,家传户诵,至今未已。
清代对于关羽尊崇已达于斯极,“乃文乃武,乃圣乃神”。乾嘉学派着名考论史家,常熟人赵翼曾条分缕析,总结诸说,以《三国志》记述为据,从四个方面分析了“借荆州”说法的谬误。认为第一是此说《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六《历代三》。
《东坡全集》卷九十四《孔北海赞》。
“皆出吴人事后之论”:
“‘借荆州’之说,出自吴人事后之论,而非当日情事也。《江表传》谓:破曹操后,周瑜为南郡太守,分南岸地以给刘备,而刘表旧吏士自北军脱归者,皆投备,备以所给地不足供,从孙权借荆州数郡焉。《鲁肃传》亦谓:备诣京见权,求都督荆州,肃劝权借之共拒操。操闻权以地资备,方作书,落笔于地。后肃邀关羽索荆州,谓羽曰:‘我国以土地借卿家者,卿家军败远来,无以为资故也。’权亦论肃有二长,惟劝吾借玄德地,是其一短。此‘借荆州’之说之所由来,而皆出吴人语也。”
第二是荆州主权原为刘氏父子所有,而不在孙氏。孙氏所以参加赤壁之战,目的只是为了借盟自保:
“夫‘借’者,本我所有之物,而假与人也。荆州本刘表地,非孙氏故物。当操南下时,孙氏江东六郡,方恐不能自保,诸将咸劝权迎操,权独不愿。会备遣诸葛亮来结好,权遂欲藉备共拒操,其时但求敌操,未敢冀得荆州也。亮之说权也,权即曰:非刘豫州,莫可敌操者。乃遣周瑜、程普等随亮诣备,并力拒操。(《亮传》)是且欲以备为拒操之主,而己为从矣。又曰:将军能与豫州同心破操,则荆、吴之势强,而鼎足之形成矣。是此时早有‘三分’之说,而非乞权取荆州而借之也。赤壁之战,瑜与备共破操。(《吴志》)华容之役,备独追操。(《山阳公载记》)其后围曹仁于南郡,备亦身在行间。(《蜀志》)未尝独出吴之力,而备坐享其成也。”
第三是刘备才被曹操视为敌手,故赤壁战后,孙权仍然竭力拉拢刘备以自固:
“破曹后,备诣京见权,权以妹妻之。瑜密疏请留备于京,权不纳,以为正当延挈英雄,是权方恐备之不在荆州以为屏蔽也。操走出华容之险,喜谓诸将曰:‘刘备吾俦也,但得计少晚耳。’(《山阳公载记》)是操所指数者惟备,未尝及权也。程昱在魏,闻备入吴,论者多以为权必杀备,昱曰:‘曹公无敌于天下,权不能当也。备有英名,权必资之以御我。’(《昱传》)是魏之人亦只指数备,而未尝及权也。即以兵力而论,亮初见权曰:‘今战士还者及关羽精甲共万人,刘琦战士亦不下万人。’而权所遣周瑜等水军,亦不过三万人,则亦非十倍于备也。”
第四是刘备承袭荆州牧后南征四郡,孙氏亦未有异议:
“且是时刘表之长子琦尚在江夏,破曹后,备即表琦为荆州刺史,权未尝有异词,以荆州本琦地也。时又南征四郡,武陵、长沙、桂阳、零陵皆降。琦死,群下推备为荆州牧。(《蜀先主传》)即遣亮督零陵、桂阳、长沙三郡,收其租赋,以供军实。(《亮传》)又以关羽为襄阳太守、荡寇将军,驻江北。张飞为宜都太守、征虏将军,在南郡。赵云为偏将罩,领桂阳太守。(《云传》)遣将分驻,惟备所指挥,初不关白孙氏,以本非权地,故备不必白权,权亦不来阻备也。”
第五是“三分鼎立”大势已定,刘备集团不仅立足有据,而且扩张迅捷,吴人始有“吃亏”感觉:
“迨其后三分之势已定,吴人追思赤壁之役,实藉吴兵力,遂谓荆州应为吴有,而备据之,始有‘借荆州’之说。抑思合力拒操时,备固有资于权,权不亦有资于备乎?权是时但自救危亡,岂早有取荆州之志乎?羽之对鲁肃曰:‘乌林之役,左将罩寝不脱介,戮力破曹。岂得徒劳,无一块土?’(《肃传》)此不易之论也。”
最后结论是“借荆州”之说为吴人事后的“狡词诡说”,流为历史“耳食之论”的:
“其后吴、蜀争三郡,旋即议和,以湘水为界,分长沙、江夏、桂阳属吴,南郡、零陵、武陵属蜀,最为平允。而吴君臣伺羽之北伐,袭荆州而有之。反捏一‘借荆州’之说,以见其取所应得。此则吴君臣之狡词诡说,而‘借荆州’之名遂流传至今,并为一谈,牢不可破,转似其曲在蜀者,此耳食之论也。”
而鼓吹曲《关背德》中,分明表现了对关羽“称兵北伐,围樊襄阳,嗟臂大于股,将受其殃”的焦虑担忧,倒是真实地反映了孙权、吕蒙等人的心境。可为赵翼辨析增添有力证据。还有人重新追咎当年“荆州之失”,清人矛头开始对准诸葛亮。如乾隆时姚范就说吕蒙“袭江陵”,陆逊“守峡口以备蜀,而蜀人当时之疏忽如此。吴人之耽眈于荆州,而忌关羽之成功,不待智者而知,而当时(蜀君臣)若付之度外……蜀之谋士,当不若如是之疏,陈氏(寿)或不能详耳”。道咸时黄恩彤也言“蜀之君臣,但喜其(羽)胜,不虞其败”。吕蒙、陆逊“用奇兵而蜀不防”。曹操前后共遣徐晃等十二余军以救樊城,“而蜀不闻遣将,增一旅以援羽……岂非失事机也哉!”但是文人私语毕竟抵不过《三国志演义》的公开流行,所以“大意失荆州”之说仍然占据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