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又道:“唯独你这几个姐妹兄弟,我是一概留在自己身边养活,原也是怕我自己将来无依靠。你大姐姐志气大,入了宫;三春呢,我也一并抱过来养,宝玉更是我从小儿看着长大的,虽然淘气些,到底也是有情有义的孩子。只这环儿未免疏忽了一些,多少也要顾着你二舅母的脸面,若对他略好些,只怕他也活不长的。”
看到黛玉不解地蹙眉,贾母便解惑道:“咱们这样人家里的勾心斗角并不下皇宫内院的,莫将人人想得太好,不然难以立足的。你二舅舅原本还有个哥儿的,比宝玉还大几岁,那时候我比珠儿还略疼些,只是刚刚抓周过了便急病死了,连个名字还没取,这个哥儿就是周姨娘生的了。所以我宁可多疼些宝玉,也不能给环儿好脸色瞧,他是个哥儿,不比三丫头是个女孩儿,自然也未免危机大些。”
听到这样大家子里的秘事,黛玉更有些惊心,蹙紧了眉,轻轻地拉着贾母温暖的手,道:“外祖母放心,我还记得姨娘送我礼物的心意呢,自然多照应些,环兄弟原也是个极好的,只是未免疏忽些,所以淘气些罢了。”
贾母叹道:“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哪个不疼哟?你二舅母自己模样端庄,却并不是什么一二等的人物,王家在才学上的教养也不及咱们家,瞧瞧凤丫头也该知道了,因此心里是最见不得模样标致举止风流的人。先是你娘,那才是天生的一个美人,我又疼你你娘,她是媳妇子,你娘是未出阁的公府千金小姐,原本比你二舅母尊贵,再者你娘也是心高气傲之人,自然有些看不过你二舅母,你二舅母面儿上不说,心里很是记着的。”
黛玉一呆,只听贾母又道:“后来你二舅舅房里一个丫头收房,就是赵姨娘了,她也是家里丫头里的一个尖儿,模样俏丽,言谈举止爽利,瞧瞧三丫头也明白了,如今的晴雯,倒是有些她的影儿,开脸没二年,就生了三丫头和环儿,女人家的心比针眼子还小,赵姨娘一下子就有了一双儿女,你说,你二舅母怎么能不记恨她?只是又要装着大度,面儿上丝毫不露,倒是时常提点着凤丫头压着他们娘儿几个,因此如今她是最见不得模样标致的人,总说那是狐媚子祸水。”
说着眼中却含着泪,道:“当初你娘出嫁,那笔聘金我如何不知道的?只是当日里的情况,却不得不昧下那笔银子,那些亏空不但是你大舅舅的,还有就是你外祖父留下的一些,若是当初不弥补上,只怕满家都是要连累的。只是却不曾想到,你二舅母竟也瞒着我昧下了一笔。”
说着又冷笑道:“当日一共是二十五万八千两的亏空,你大舅舅急急就拿那笔聘金补上,你二舅母当日为了能管家,笑着取出了十万两,别人只道是她娘家的嫁妆,唯独我知道是扣下你娘的聘金。当日我也是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他们当日不曾扣,等我亲自过了目了,出嫁那日他们才扣的。这些年,我一些梯己也给你娘和你存下了一些,都存在银庄里,不管如何,这笔银子除了你和你爹娘,再不许别人动用的。”
又摸着黛玉的秀发,不紧不慢地道:“别看着面儿上都是热乎着的,他们心里想什么我都是知道的。只是我年纪大了,也不知道好不好的,许多事只能明白却不能出手,你也是个极伶俐的孩子,凡事心里有数,不要让别人拿捏着就好。若她果然一心为宝玉,我也不怪她,只是若心中没了一点良善,我是必定不依的。”
黛玉轻轻靠在贾母怀里,道:“外祖母放心,玉儿虽年幼,却还是凡事看得明白的。”
贾母又冷笑道:“别看你那宝姐姐事事打点妥当的,只是这样小小的年纪,便装神弄鬼地装大人,我最不喜的,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我如何不知道的?虽然有点大家子气度,却终究不过商贾小姐,入不得权贵之流。前儿还听说她吩咐莺儿将宝玉房里大大小小丫鬟婆子各人喜好性格模样打听得明明白白,若果然是有心人,何必如此?”
黛玉见贾母虽然只知道和孙子孙女取乐,却事事明白,色色清楚,不由得有些惊讶。
贾母朝她霎霎眼睛,笑道:“我在这家里,从重孙子媳妇做起,做到了如今老太太的地位,多少事情是没经历过的?我经历这么些事情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托生在娘肚子里没有,他们这一点子雕虫小技,我自然明白的。”
黛玉娇声笑了起来,原来外祖母却也有这般淘气的时候。
笑过了,贾母才抚着黛玉又道:“你本是这里的正经嫡亲外孙女,比云丫头,比宝丫头,你才是正经这里的孩子,她们算什么,怎么能和你比?她们尚且当着自家来过日子,你却为何要这般小心翼翼的?明儿放开些,我倒是要瞧瞧,谁说你不是这家里的人!”
黛玉点点头,贾母又道:“如今凤丫头和你好,我倒是很欣慰的。这丫头管家也不容易,也不知道底下得罪了多少人,我也就多体贴她些儿。别瞧着她如今精明的一个主儿,必定是斗不过你二舅母的大智若愚,你且瞧着罢,来日她还是要回大房里的。因此我叫你帮扶着她些,一是提点着她账册上的事情,二则就是提点着她略对你大舅母恭敬些,也不要轻易得罪了,抹你大舅母的脸面,来日她回去也要遭罪。”
黛玉此时真是不由得深深敬佩起了贾母的玲珑剔透,原来,她事事都是有计较的。
如此长远的事情,谁能想到?
贾母又道:“你大舅母也是不容易的,小门小户出身,又是你大舅舅的填房,你大舅舅又不是个有能耐的。虽说膝下有链二,却从来不和她亲,迎丫头又从小在我身边养活,她又极没见识,自然多看重了一些钱,她便是贪财,也是好防老的意思。我很是瞧了几年,倒是她是真心疼你的,你悄悄儿打发紫鹃送她一些吃食针线玩意儿的事情我也知道,既如此,日后你也尊敬她些,她原也是个可怜人。”
贾母的话让黛玉红了脸,笑道:“原来我打发紫鹃送舅妈东西的事情,外祖母也知道的。”
贾母笑着抚摸着黛玉的秀发,笑道:“你做得很对,和你娘真是一个模子呢!你娘先前在的时候,也是对你大舅母比你二舅母亲些,她原是没有心计的人,不会这些大家子里的勾心斗角。所以你舅母素日里一些别人看不过眼的形容举止,事事听你舅舅的胡闹,我也当没见到。”
晚间,黛玉和紫鹃睡了一床,见黛玉翻来覆去睡不着,紫鹃便问道:“姑娘可是今儿不痛快了?”
黛玉扭过脸,看着紫鹃明丽的容颜,道:“倒不是什么不痛快,只是今儿外祖母说了许多话,有些感叹罢了。”
紫鹃半坐起身,替黛玉拢了拢被子,重新掖好,笑道:“我一个丫头,最最敬佩的就是老太太罢了。真真这才是大智慧的人,如今上上下下竟没一个人能及老太太的,凡事老太太都料不错的。那些人的一举一动,真能出了老太太的眼?不过就是老太太眼里的一出戏罢了。”
说着又劝道:“姑娘且放开些罢,如今有老太太,还怕什么的?那起子人,哪里能越过了老太太去?”
黛玉抿嘴一笑,道:“正是呢,老太太在,我还有什么不省心的?”
紫鹃又絮絮叨叨地道:“今儿宝二爷怎么忽然巴巴地送了许多红叶来?弄得满屋子倒是放不得了,还是吩咐小丫头子拿了出去,倒叫我笑得了不得,少而雅致,这多了,不过全丢了罢了。”
黛玉淡淡一笑,道:“理他呢,由着他罢了。”
说着便合目睡了,紫鹃凝视着她空灵的容色,杏子红绫被,衬得她更是明艳婉丽,心中暗赞。
真不知道到底是宝二爷有福?还是北静王爷有幸?想了一回,也悄悄睡下。
次日原是中秋,夜里却落了几点清雨,清早也微带薄寒,院子里的石榴却给打下了好些,裂成了几瓣儿,鲜红的石榴籽儿散落开来,晶莹剔透,那念儿早已飞了过去啄着,叫道:“念儿爱吃石榴!念儿爱吃石榴!”
黛玉听到鹦啼,早已醒了,睁开眼睛笑道:“倒是这个念儿淘气,比咱们那个自鸣钟还准些。”
紫鹃先坐起身,揉揉眼睛看着窗外朦朦的天色,道:“还早着呢,真真是个淘气的扁毛畜生!明儿若是再吵得这样早,就赶紧打发枫红带了它回去,咱们也养不着它!”
说着不禁笑了起来,道:“姑娘不知道,那北静王爷竟将他贴身的小厮枫红,送了给宝二爷做伴读呢,只说他原也是极聪明的孩子,只是淘气了些,今见宝二爷这般清雅脱俗,很该跟着宝二爷习学习学,也养些好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