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起身子,扯着水溶的衣袖,道:“玄雩,我们回去,我不爱和外人说话!”
抓起衣架子上水溶的斗篷替他披上,水溶知她心中恼怒,忙又拿起她的斗篷和雪帽,刚刚整好,就见帘子一掀,走进一人来,眼光在黛玉和水溶身上一转,又在玉铭君身上一溜,笑吟吟地道:“怎么我来了,你们反散了?”
水溶不禁心中十分苦笑,不过今日心血来潮才带黛玉半夜出来赏花灯,却偏偏竟遇到这些人。
知道的人也还罢了,若是不知道的人,真真还当是他们都是算计好了的,竟似风吹草动也知道。
一想到这里,水溶不禁心头一凛,暗道:“除了到北静王府,颦儿从来没有出过贾家,为何今日半夜初次出来,他们竟都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是有眼线?还只是偶遇?”
不由自主的,心中更多了三分戒慎,即使来人,是他。
黛玉见水溶神色虽然不动,但是眼底却隐隐有些戒慎之意,便知来人必定又是朝廷上的人。
见来人亦不过三十来岁年纪,不过一身淡黄色的旧袍子,容貌比之水溶,比之玉铭君,稍嫌平凡一些,可是双眸如寒星,那一股凌人的威势却胜过二人,举手投足之间,洒落十分尊贵的气质和威仪,目光扫处,更是十分的锐利。
玉铭君却和水溶一同上前见过,举止之间,自然十分尊重。
他深深地看了黛玉一眼,道:“丫头如今长大了,越发出挑得好了!”
黛玉先是一呆,紧接着又是一笑,今日不过初次见面罢了,何以如此言语?
水溶却对黛玉笑道:“你自然不记得他了,不过你小时候,他还抱过你呢!”
黛玉听了心中便即明白,原来他就是自己出生之时亲自赐名的当今皇上,父亲的天子学生,玉无痕。
不过黛玉终究是不曾见过玉无痕的,因此歪着头疑惑地问水溶道:“可是没胡子呀!”
众人一怔,水溶莞尔一笑,道:“什么时候说过皇上有胡子了?按着年纪,不过也就三十来岁。”
黛玉小嘴微微一抿,一点梨涡乍现,越发显得俏皮,只不满地道:“我只当和爹爹一样有胡子呢,不然为什么我小时候会抱过我呢?”
说着脸上也不禁一红,想起当初说要揪他胡子的话来。
玉无痕听得失笑,故意板着脸道:“小妹子,怎么?难不成以为朕和老师一样老呢?”
黛玉见他神色和蔼,十分可亲,却不见素日别人说的天子威仪,亦没有玉铭君的那份精明和凶悍,不觉已有三分好感,忙上前轻身一福,嗫嚅了半日,也不知道说什么话好,毕竟,她实在是不认得他。
玉无痕衣袖轻轻一挥,坐了下来,示意水溶道:“玄雩扶着小妹子坐下,大半夜里的,难为你还带她出来,仔细累着。”
水溶便知此时亦不好脱身,便低头看着黛玉,黛玉只好微微颔首,坐了下来。
玉铭君本已知道黛玉身份,但是却仍旧笑道:“却不曾想,皇上竟也认得木姑娘!”
玉无痕目光在玉铭君脸上一溜,含笑道:“朕却是奇怪,你怎么今日也不再宫里赴宴,却好端端出来闲逛?”
玉铭君气息一窒,随即淡淡笑道:“宫里虽热闹,却似有些不近人情,处处磕头行礼,竟是没趣,因此微臣只好偷懒,出来清清耳朵,省得宫里的丝竹喧哗,倒是弄得耳朵嗡嗡直响。”
黛玉听他语气不卑不亢,对玉无痕却又隐隐三分昂然,不由得也是暗暗纳罕,不曾想,除了水溶之外,玉铭君与皇上竟也如此相对,只是语气之中,却比水溶多了几分狂妄自大。
闺阁弱女,黛玉自是不知朝廷之中,唯独忠顺王和北静王身份十分贵重,自然不能以俗人以论。
玉铭君贵在亲王之位,又是皇上堂弟,行事作风狠辣凶悍,却又十分庄重,兵权极强;
水溶虽是郡王之位,却是皇上姨母表弟,虽文武全才,却不爱世俗经济,且为人情性谦和,每每不以官俗国体所缚,独爱那山水之幽,诗书之雅,每每家中高士云集,皆垂青目,自然皇室十分钟爱宠溺。
更有甚者,帝王者,最忌功高震主,水溶之风雅,最是玉无痕所喜,眼中玉铭君、水溶二人迥然矣。
玉无痕亦是不在意玉铭君的语气,只是宠爱地看着黛玉笑道:“这里也并没有外人,怎么,连容貌也不得叫朕见呢?”
黛玉横了玉铭君一眼,气咻咻地道:“谁说没有外人?便是有外人才不得叫见呢!”
玉铭君目光霍然一跳,突然绽放出一抹精光来,倒是吓了黛玉一跳,身子微微一僵,便靠向水溶。
水溶知她心意,轻轻扶着她的后背,握着她湿冷的手心,轻声道:“不怕的,略坐一会,就该送你回去了。”
玉无痕对玉铭君笑道:“铭君,你吓着我们家的小妹子了。”
玉铭君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道:“在这里倒是将微臣当作是外人,难不成北静王爷竟是内人不成?”
说得玉无痕呵呵一笑,道:“你是带兵打仗的人,哪里知道小女孩儿的心思呢?再说了,今日不过头一回见她,自然是十分生分的,哪里比得玄雩从小儿和她一块长大的?你却恼这个,也难怪小妹子恼你羞她。你那些话,过了今日,再不许提了,不然小妹子恼得更很呢!”
想必三人之间的波涛暗涌让玉无痕已然心中十分明白,虽有护水木之心,却也不得不十分忌讳玉铭君的兵权。
他今日能出现在这里,又如何不是他派在黛玉身边的人报的信儿?若是不来,真真不知道水溶和黛玉如何收场。
玉铭君原也是聪明人,听了玉无痕这话,便对水溶和黛玉笑道:“既然姑娘是皇上堂兄的小妹子,那么自然也是铭君的小妹子了,既然都是一家人,又有什么生分的?外人瞅着也不像。”
黛玉本就恼他,因此冷冷地道:“我不过一个乡村贫女罢了,高攀不上王爷的一家人!”
玉无痕以手握着嘴角咳嗽了几声,隐约带着一点笑意,想必玉铭君的位高权重,从来就不在黛玉眼里,也够玉铭君回去生一顿气了,他从来都是万千宠爱于一身,没一个人对他说一句不是,今日相遇,只怕是他一生之中从来没有过的挫败。
玉铭君却突然笑得十分开心,道:“从来没有人这么跟我说过话,姑娘今日却是第一人。”
黛玉气息一窒,轻轻哼了一声,扭着头不理他,真真是这些富贵闲人天生的劣根性,绵延千年如是。
玉铭君却也不在意,只是笑道:“前儿我倒是得了一首海棠诗,不知道玄雩和木姑娘可曾听过?”
一听到“海棠诗”三个字,玉无痕和水溶都是心中微微一顿,黛玉的手心里更沁出无数的冷汗来。
果然听玉铭君长吟道:“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说着笑问道:“尤其是‘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这一句,是不是真正的风流别致?”
黛玉听了也自诧异他怎么竟知道这首海棠诗,不由得望了水溶一眼,生怕是他扇子上带出去的。
水溶见了黛玉脸色,便轻轻握着她的手摇了摇,意思是除了皇上,从不曾给别人看过。
玉无痕含笑问道:“诗好却是极好的,只是有些哀戚缠绵。只不过倒是谁做的?铭君你又是从哪里得了来的?”
玉铭君笑道:“也不是别人,自然是如今大观园中潇湘馆里居住的林姑娘所作的了,也只有那样清灵绝世的女子,才能作得这样清雅脱俗的诗词,真真是令人十分钦佩的。若问从哪里得来,自然是从贾家那个金凤凰宝玉书房里得来的。”
水溶微微一惊,知道大观园之名不过是今日元妃省亲方才赐名,匾额尚未镌出,他却怎么知道了?
黛玉冷冷地道:“这也奇了,既然是在贾家公子书房里见到了的,王爷却怎么知道是姑娘做的?许是贾家的公子做的,放在书房里,外人却以讹传讹,所以传成了人家闺阁姑娘做的了。”
玉铭君看着黛玉含笑摇头,道:“我因十分赞赏,自然细细问了,宝玉原是个老实人,自然实话说了。”
黛玉心中大怒,只气得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半日说不出话来,一肚子的气只等着回去找宝玉算账呢!
玉无痕也皱了皱眉头,道:“这个宝玉,着实是不像话,虽然他心意是好的,但是姑娘家闺阁中的笔墨,也是他能往外传的?若是遇到一些嘴碎的人,岂不说他们家的姑娘年少轻狂,白得了一些坏名声?”
水溶已然记在心中,轻握着黛玉的手,低声道:“你放心,回去我必定找个缘故叫政老管教管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