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和宝钗听了脸色一变,却不好说什么,只能默不作声,装作和贾母说话不曾听到。
黛玉听了淡淡一笑,道:“你却说他有什么的?原先你不是说他最是世俗的么?”
宝玉听了嘻嘻一笑,道:“自然是因人而及人,有妹妹这样清雅的人物,素玉大哥自然也不至于到如何世俗的地步。”
说着又赞叹道:“惟他那份良善的心,才叫我佩服呢!”
看到宝玉眼里毫不掩饰的一份赞叹和敬佩,让贾母十分诧异,问道:“倒是素玉做了什么好事让你这样赞叹?”
宝玉忙笑道:“怪道前儿老祖宗那样喜欢他,我原也不及素玉大哥的。”
说着眼光似有意似无意地在宝钗母女身上一转,才笑道:“都说商人最市侩,只因那商人总是步步为营,说话行事总是有些算计,不过素玉大哥身上却没有这样一丝的市侩气,反更觉得十分出挑呢!”
贾母听着好笑,对薛姨妈笑道:“瞧他,到底是个孩子,说了半日,还没说到点子上。”
薛姨妈听宝玉说这样的话,心里自然不痛快,却想他终究年轻,只好笑着不说话。
宝玉这才笑道:“素玉大哥说他从小儿原也是孤儿,因此竟出银子整治了一个极大的养生堂来,里头收容了许多背井离乡的孤儿孩子,不但供应衣食,还又置办了私塾,请了十分有学问的夫子教他们读书识字。我打心里敬佩,所以我闲了,也还会去做两天先生呢!”
贾母听了十分欣慰,只是却笑道:“你也不过才十三四岁的年纪,素日里你的学问还不及你姐妹呢,也能教那些孩子的?”
宝玉脸上不免有些得意之色来,道:“可不是老祖宗小瞧了我不是?素玉大哥还说我教得好呢,没有一般夫子的酸腐气。”
说着手舞足蹈起来,道:“我还吩咐茗烟来,将我素日里不穿的衣裳和不用的笔墨都拿了些去,送给那些孩子,也算是给老祖宗祈祈福气。只是我银子虽多,却都不在我手里,袭人又把持着不叫我花,不然我也捐些银子去,权当做了一件善事儿。”
贾母听了忙道:“你有这样的好心,我如何不依的?原是替自己积福。真真袭人是个极没见识的,连这个也不依的?想当日里,她还是她父母兄长都快饿死了,就剩下她还值几两银子所以卖了她来的,如今她好了,倒不记得别人也是穷苦人了。”
王夫人却道:“袭人虑得也极是,虽有善心,可也要因人及物,你若是想发善心,就打发人到寺庙里送些香火钱吩咐人到外面施些粥就是了,还跑到叫花子堆里做什么?若是那些人一身的病,岂不过了病气给宝玉?日后还是少去走些才是呢!”
宝玉笑道:“太太是吃斋念佛的慈善人,难道也说这个话不成?天下里送香火钱的也忒多了,不过几个和尚尼姑也尽够用了。再说了,素玉大哥还有医馆的,生病的孩子都在医馆里,那里我是不去的。私塾里住着的孩子,都是活蹦乱跳的,我瞧着倒比咱们家的人还天真烂漫些,能吃饱吃暖就已经感恩戴德了,不似咱们这里衣食饱足反生出无数肮脏的事情来。”
贾母笑道:“宝玉说得也极是的,不是只送香火钱就是做善事的,还不知道这世间有多少十分可恶的尼姑和尚呢!”
说着便叫鸳鸯道:“去取五百两银子来,吩咐人给素玉送去,就是咱们对那些孩子的一点子心意罢。”
鸳鸯答应了,贾母又道:“也给宝玉身上另带些钱,省得他出门了,手里竟没个零钱花,想施舍些银钱也没有,没的让外面挥金如土的公子哥儿笑话咱们家竟没钱给少爷零花,出门也这样囊中羞涩。”
王夫人见贾母都这样说了,虽然心中十分不忿,也只好答应了。
黛玉和探春惜春不由得对宝玉另眼相看,都笑道:“再不想,你倒还是有点男儿气魄的。”
宝玉听了一笑,黛玉忍不住又道:“别是只图着这两日新鲜才如此,过了这时候就又无所事事了。”
宝玉对她扮了个鬼脸,道:“妹妹也笑话我素日里无所事事不成?很该打两下子。”
黛玉上下打量着他,见他今日也不若往常大红大紫的衣裳,一身青灰色的长袍更显得俊秀了些,神色添了些刚强,少了那点脂粉气,便道:“真真你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怎么?谁说了什么厉害的话激得你如此不成?素日里不知道姐妹们劝了你多少的话,也没见你改分毫,如今倒是大改了。”
宝玉笑道:“我突然明白了做人的道理,难道不成么?”
黛玉摇头,怀疑地瞅着他,道:“你这个话只哄别人罢,我再不信你这鬼话的!”
宝玉道:“真真妹妹那只大鹦鹉是十分可爱的,好些时候老是在我跟前念叨着什么‘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的话,竟还说我不过是块无材补天的石头,可不就是一个扁毛畜生也笑话我么?我怎么能连个扁毛畜生都比不得,狠狠心,我便去跟素玉大哥习学习学,倒真真是长了极多的见识。”
说着又叹道:“见到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可怜人,我才知道,我竟真真是白白辜负了这样大好的时光,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锦衣绣服,美酒佳肴,不过白白于我罢了,怪不得老爷十分不待见我呢,真真我是一无所用。”
听到宝玉说这样的话,真真让人心胸大快,贾母心中早就乐开了花儿也似的。
黛玉瞅着宝玉,伸着手指头在脸上画圈羞他,笑道:“说来倒是我们姐妹的话,都不及念儿一只扁毛畜生了?”
宝玉听了嘻嘻笑道:“素日里只有我跟大鹦鹉吃醋的,十分艳羡它竟能日夜陪伴着妹妹解闷,还能跟姐妹们玩闹,怎么今儿里妹妹也吃起它的醋来了?”
贾母一旁笑道:“我也不管谁吃谁的醋,只要你能改了素日里轻佻的脾气,就是你爷爷在天庇佑着你,回头我得赶紧去给你爷爷烧几柱清香,请他保佑你平平安安,来日不要似以前那样一无所用。”
王夫人虽然不喜贾母处处回护着黛玉,但是见到宝玉竟有今日见识,也不由得十分喜欢,笑容满面,不住地道:“真真是老天保佑我的宝玉真真是长大了,我得给菩萨敬些香,再去寺庙里上些香火钱,再叫彩霞吩咐人给叫花子施舍些粥去。”
宝玉朗声笑道:“太太有这样的心,倒不如用这一笔钱去送给养生堂里,给那些孩子添些东西,岂不是比供应菩萨更好些?”
王夫人听了不免埋怨道:“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竟这样亵渎菩萨,仔细是个罪过。”
宝玉却笑道:“菩萨也是普度众生的,见到太太这样行善,她只有欢喜的,哪里会是太太的罪过呢?”
说着淘气地对王夫人霎了霎眼睛,背着手围着桌子走了一圈,道:“菩萨庄严宝相,可不就是教人行善的?素日里受的香火也尽够了,剩下些去施舍给穷苦人,菩萨自然是愿意的。”
说得王夫人无言以对,只好道:“真真你是胡说的,仔细你老子捶你的肉!”
宝玉笑着回头对黛玉俏皮地笑了瞧,依然是一副孩子的天真烂漫。
黛玉微微一笑,也不在意,倒是旁边的宝钗脸色略略沉了些。
惜春眼珠子略略一转,问宝玉道:“你都教你那些学生什么呢?若是要教呢,依我说,就教一些光明磊落的,别教着你的学生学些背后工夫,没有的事情也能颠倒黑白说成是有的,这样的人,最可厌的!”
宝玉听了立刻笑起来,道:“世间难道还有些教人背后工夫的人不成?我倒是没听过。”
惜春冷笑了一声,道:“世间自然是没有教人这样的,不过你身边,只怕还真是有无数擅长背后工夫的人呢!”
宝玉忙问道:“四妹妹这说的倒是谁?我身边并没有这样的人。”
惜春啐了他一口,才道:“你难道是个傻子?别以为我不知道,在你跟前里,有多少说林姐姐不是的人呢!你还护着她!”
别人也不在意,贾母却问道:“果然有这样的事情?那我问宝玉的也是确有其事了?”
惜春也不回答贾母,只是冷冷地对宝玉道:“二哥哥,你也别在我跟前打马虎眼,老太太问你,你还说没有,可见蒙着老太太呢!背地里抱怨林姐姐屋里不做针线,抱怨林姐姐小性儿,抱怨林姐姐过了病气给你,竟然还有人说林姐姐最爱攀高枝儿的,说什么林姐姐不是咱们家的人,难道她竟是咱们家的人不成?竟然连做宝二奶奶这样没脸的话都说出来了!亏得你还是个爷们,连姐妹也护不了,还说什么绛洞花主,活打了自己的嘴巴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