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手抚着袖口,站在榻前片刻,似乎在想着什么,垂下的双手握在身侧后,孤夜孑头也不回,异常坚定地走了出去。
一路上,他步子急促,远远的,便可见景夜宫门口站满了丫鬟太监。
皇帝丝毫没有犹豫,直走的脚步近身来到一行人前头,“参见皇上。”
殿内,施婕妤虚弱的躺在榻上,她竖起双耳,冻僵的柔荑突然紧紧抓着边上人的手腕,“陶心,是不是皇上来了?”
女子向后张望,她将手中的湿巾拧干后放在施婕妤额头上,“娘娘,皇上他……”
孤夜孑走入园中,鼻翼间,那清香的芬芳淡了许多,放眼望去,竟有一种满目疮痍的感觉。他拾起步子,脚底下不期然传来‘啪’的一阵折断声,独尽苍凉。一树树梅花,开的正艳,雅致的大红色衬得月色些微惨淡,如今,一切看在眼中,都已物是人非。
明黄色的龙纹靴踩过,底上,便有瑰丽的红色,一步,一个影子刻染了下来。
走入景夜宫内,御医院的御医都在,见到皇帝进来,纷纷跪下身去,“皇上……”
孤夜孑摆手示意几人起身,为首的李御医一脸惊惧,在其余几人推搡的眼神中,不得不上前,“回皇上,施婕妤的病……”
他全身冒着冷汗,却看得皇帝再度挥下手,“全部退出去。”
众人面面相觑,皇帝这般反常,倒是让几人来不及如释重负,一个个只是盯着脚面瞅。李御医小心抬眸,只见他神色并无异常,当下便心头大松,福身后向外退去,“臣遵旨。”
“微臣遵旨。”众人见状,方反应过来,唯恐不及朝着景夜宫外走去。
榻上,施婕妤两手握着陶心的手腕不肯松开,五指,在她腕上勒出几道明显的红痕。透过指缝,隐约可见那冻人的寒气在冒出,陶心一边安慰,一边示意丫鬟给她搓揉着四肢,“娘娘,您不要怕,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陶心,你不用骗我了。”施婕妤摇着头,秀丽的眉角,已经冻上冰霜,大滴大滴融化后的水珠凝结在眼睑上,痛苦不堪,“我好冷,好冷啊。”
孤夜孑走入殿中,入目的,便是那些乱作一团的宫人,大桶的水被搬入殿中,氤氲的水汽,将空敞的内殿隐去一半,视眼朦胧,施婕妤两手哆嗦着环起双肩,她费力地抬起眼帘,迷雾间,只看见皇帝站在不远处。
“皇上……”她声音一下尖锐,边上的宫人逐一行礼,齐压压跪满一地。
“出去。”孤夜孑并不上前,那不近不远的距离,一下将二人隔阂开,仿佛天地之别。
陶心不放心地睬了女子一眼,施婕妤两手从她身上松开,溢满泪光的双目,定在了孤夜孑的身上。她暗自担忧,最终,还是尾随在众人身后,走了出去。
皇帝站在原地,先前的朦胧,在突然空寂的殿内一下变得清晰起来,施婕妤靠在床架上,她奄奄一息,失去了热源,全身更加冰冻的厉害,“皇上……”她眼睛轻闭,苍白的菱唇哆嗦几下后,释然轻启,“陶心说您不会过来,臣妾不信。”
孤夜孑负手在身后,他居高望着女子的满面凄楚,那曾经给过自己暂时安静的地方,如今,身处其境,为何会这般压抑,“朕不会不过来。”
施婕妤面色欣喜,原先灰败的眸子在瞬间变得熠熠生辉,充满生机,“皇上……”
孤夜孑那双琥珀色的瞳仁始终定在女子身上,白色的纱幔飘落起来,兜转几许后,蒙住她希翼的双目,“当初,李嫣走的时候,朕给她了个不清不楚,如今,朕过来一趟,就是要从你身上问个明明白白。”
李嫣!
施婕妤如遭雷击,原先挺起的上半身在反应不及之时,重重靠在了坚硬的墙壁上。痛,在猝不及防间席卷而来,她杏目圆睁,凝聚在眼角的泪水霍然滴落,滚烫的刺下来。“李嫣……”
那个让她唯一愧疚的名字,怎么可以……从他的嘴中这般说出来?施婕妤半句话都说不出口,只是一个劲的摇着脑袋,皇帝冷眼相对,她举目望去,却只看到冰冷冷的一片,那抹熟悉的身影,再也抓不住,握不牢,“李嫣……”她咬着下唇,莫不是,皇帝已经知晓了当年的事?她不敢肯定,更不敢轻易承认,“她是臣妾当年在浣纱宫内的……一个朋友。”
孤夜孑看着她低下头去,提醒道,“朕当年问过,当时的回答,朕还记忆犹新,你说你举目无亲,并无朋友。”
施婕妤用力的喘息,她找不到别的理由去隐瞒下去,“她……她说后宫内不适合……”
“好了。”皇帝一摆手,心头,浮上几分不耐,“朕要你一句话,当年的那枚玉扳指,可是她给你的?”
冷冽的语气,让他不得不抬起头来,施婕妤面色无光,散下的墨发垂在胸前,几缕,挂在肩头。皇帝的心中已经认定,她藏掖了这么多年的事,如今,更是无力再去欺瞒。她身子靠回床架上,美目涣散,视线掉落在了地上,“……是。”
一字落定,她不堪的阖上双目,心头大痛,好像有一种东西在悄然远去……
孤夜孑并未表现出丝毫情绪,狭长的凤目望向窗外,他轻叹一声,“我说过,一辈子会对你好。”
榻上女子用衣袖擦拭着泪水,她面露欣慰,哽咽说道,“这是臣妾的福分。”
皇帝轻笑,那明朗的眸子,落回到她身上,嘴角勾勒出的弧度,更是极尽讽刺,“先前,朕为了瞒住李美人一事,不惜将宫内关于你名字的名册全部毁去。凤潋宫内,为了不让皇后查知你的身份,朕更派人将那欲要告密的丫鬟残杀在殿内,只为了给她一个警告,很多的事,朕只知道一昧偏袒,福分?哼……”他不免冷笑,“这么多年来,你隐藏的倒是极深。”
“皇上……”施婕妤痛哭出声,病痛折磨算不得什么,可是如今,他的话虽然不是绝情之极,却无异于在她心头剜肉一样的感觉,“皇上,您不信臣妾了么?”
“朕不再信!”男子丝毫不作考虑,话语,斩钉截铁。
一声重击,她伤得体无完肤。“皇上,您是不是听说了什么……是不是皇后,她……”
孤夜孑一手抚着前额,阖起的俊目在指缝间睁开,“朕,倒是应该早点信她的话。”
“朕以为,这皇宫中,真的会有这么一处安静的地方……”他望向周侧,施婕妤不住地摇着脑袋,她不能,孤夜孑应该是守着护着她的,“皇上,这儿还是景夜宫。”
皇帝对上失落的女子,“对,这儿还是景夜宫,可是……你变了。”他话语阴暗,眼中,满溢着失望,“或许,不是你变了,而是朕一直没有看透过你。”
“皇上……”施婕妤伸出一手,她冷的全身发抖,更冷的,则是那颗沉下去的心,“臣妾没有变,臣妾会一如既往的守在你身边。”
“先前在络城一战,朕开始,真的以为是阅儿将你推出去的,后来,我哪怕是猜测,也不能那么笃定,如今,你寒毒病发,朕到现在才知道,你原来是一身功夫!”先前的试探,她宁可自己受伤,也不露丁点蛛丝马迹,可见其心思缜密有余。
施婕妤没有想到,自己动了内力后竟会有这样的后果,她害死了七袂,莫不是,这就是所谓的报应?她以为,那一箭射杀的会是风妃阅,后来眼睁睁看着七袂挡箭,她心中尚有庆幸,以为会让帝后之间产生难以修复的隔阂……
人算,却始终算不过天。
“倚葶……”皇帝突然开口唤出她的名字,女子一怔,回神望去。
“阅儿几次三番被陷害,可是出自你手?”
“哈哈哈……”施婕妤听闻,却是仰首后大声笑了起来,原来,这就是情么?一旦失去了信任,就连往日的怜惜都不在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习惯了他的保护,习惯了他的宠,习惯了他的……
如今,这种习惯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她双手掩面,哭声,突然变得凄厉,化在掌心中,冰凉无比,寒彻到了骨子里头,“你已经不信我,是真,是假,都只是在你的一念间而已。”
孤夜孑闻言,却是大为动容,是真,是假,都在自己的一念之间?当初,他就是给不了风妃阅那份信任,而当初,他眸子望向施婕妤,“朕就是给了你过多的信任。”
女子靠着床头,孤夜孑走上前一步,离她三步开外,“让朕更想不到的是,你居然是七袂的人。”
施婕妤如坠冰窟,她急火攻心,一口甜腥涌至喉咙口,“你都知道了。”
一句话,便能回答他所有的问话,事到如今,她已经知道藏不住了。其实,当皇帝刚踏进内殿,她对上他双眼的时候,就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