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岗真一并不想在清晨5点驱车前往第一大道紧挨着新宿御苑、2005年新建的贵到让人咋舌的高档住宅楼里属于池田光的房产。他本来是会在凌晨3点赶往那里的。大约是所有人都认定松岗真一的凌晨3点不属于他的温暖卧室吧,成谷宪三在凌晨3点打电话给他,告知他在他为自己的球队忙碌的同时,对联美钢铁收购案的董事局动议会被再次推迟了。
必须给老顽固小泉十文字一点儿教训,否则松岗真一无法平息胸中的怒气。于是凌晨3点到5点的这段时间,他先去见了成谷宪三和另一个连成谷宪三都不知道的隐形人——松岗真一必须保证一个计划里有方案B。成谷宪三是他最好的助手,也是他最大的弱点,而松岗真一不允许有弱点。
他本来应该迟一点儿,睡上一觉再前往雾山优的住所,而不是……
车窗被远处渐渐明晰起来的灰色乌云盖满,在新宿区似乎仅有的会彻底熄灭霓虹的半个小时里,他闻着电路烧焦的气味,让车轮压过被下水井的蒸汽濡湿的废旧报纸。
一分钟都不能再等了!不管雾山优是否愿意,他们不能跟那些转移兴趣、开始追逐新鲜偶像八卦的粉丝们一样,把他和雾山优六年前的粉红记忆当成一场已经消散的美梦,放进垃圾筒。
远处的云翻滚着,在暮光中渐渐清晰,仿若泼进透明鱼缸里的一大瓶墨水。它们离地面好像很近,最近的边缘融化掉,像灰色颜料一般浇在地平线的房屋和其他景物上。天空在暴雨将至的气氛里变得能见度很高,很远很远的景色都能透过大厦和大厦之间的空隙钻入松岗真一的车窗。无论是房屋、树木还是影影绰绰的其他物质,都是统一单调的黑灰色,而窗外是死了一样的东京。
有那么一刹那,松岗真一以为他的车开进了某个后现代艺术电影的剧组,场景中被魔幻地抽去了所有人气,用空无一物的世界来衬托主角的处境。
他用力地揉了一下太阳穴,抛弃了那些不必要的联想。
“只需要38888元,你就可以享受来自美国的大峡谷豪华七日游……”
凌晨5点,甚至连快要被派对野兽彻底占满的都市10频道都在播电视购物节目。雾山优讨厌凌晨5点还带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盯着电视。那个叫松岗真一的大男孩难道都不用睡觉的吗?她可是到了熬夜就会老半岁的年纪了啊!
她又看了眼搁在身边的手机,5点过8分,松岗真一随时可能摁响她的门铃。
叮咚……
果然!
该死,雾山优前一秒还在看那个百无聊赖的大峡谷风光片,她本来以为还会有多几秒钟。从很早之前她就在这样做了:下一秒我就开始想松岗真一的事,下一秒就开始……直到门铃响起,她还在继续看着电视广告。
“来了,请等等。”雾山优应了一声,直起身子。
她不愿意面对松岗真一,面对六年前就该完结的故事,可是她在这里,现在,松岗真一在门外,也是现在!或许是命运吧,如果那些逼迫着她必须回到这里的倒霉事也能算某种美好的命运的话。雾山优整理了一下她的睡衣,走向了大门。
“早晨好,真一。”
雾山优的开门动作和问候近似完美,松岗真一差点要把她当成一个新生的商界敌人。
走进大门,松岗真一发现池田光很会挑选房子:房间里所有的窗户都是朝向东边的,窗外是望不到边的新宿御苑;房间里的布置是欧式的,米白色的大理石地板上铺着颜色柔和的羊毛地毯,所有的家具也都是亚光的浅杏色。
雾山优招呼松岗真一坐到背靠凉台的沙发上。越过沙发后背伸出手就能触碰到凉台上旺盛生长着的绿色文竹。雾山优走进厨房为他泡了杯袋装红茶。
“我还没买好的茶叶。”雾山优解释说——其实她没想在这里久住。
“没关系,味道很好。哦,睡衣很好看。”松岗真一注意到雾山优身上的睡衣是麻和丝混纺的高档布料,深红的垂坠到脚踝的裙边有着昂贵的柔和光泽。
“嗯,据说是很有名的牌子。”两人都在想办法尽量说点什么,以延缓即将到来的谈话。那场谈话将如何进行直到结束,甚至没有人愿意去设想。
“看来这几年,你品位变好了很多。哦,那天的套装很好看,你的发型也是。”松岗真一挖空心思说着废话。
“哦,都是池田光选的。他看上去对这个很在行。”雾山优的心思也快被挖空了。
而松岗真一在听到池田光这个名字时微微震动了一下。
“看上去你过得挺好,你知道的……”松岗真一被迫去看雾山优的脸。她的眼角和嘴角都多了一些皱纹,面颊和下巴也比以前要圆润了一些,手臂显得有些浮肿,不过她几乎还是完美的。或许她已经不再像六年前那样像一个彻头彻尾的梦幻国里的公主,她有了更多岁月的痕迹,可是她依旧是完美的。至少对于松岗真一而言,她几乎没有变,还和六年前一样,睁着那双漂亮纯净的眼睛,温柔地看着他,似乎随时可以给他一切。
“你没变,不,优,你看上去好极了。”
“呵呵……”虽然记忆在刚才拉开了松岗真一的心门,但是客套的对话仍在继续,“你看上去也不错。拜托,红帽队基金的社长,东京最新鲜的高级投资人,或者可以说你棒透了!真一,你棒透了,真不错,呵呵……”
雾山优笑起来,视线躲避着松岗真一。
“还好啦……我……”要找到别的幸福词汇还挺难的,松岗真一耸了下肩,喝下最后一口廉价的红茶,“我还好。难以想象我们已经六年没有见面了。”
“是的。”雾山优似乎逮住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抬起头对松岗真一展开圣母般的微笑,“一切都过去了,学校还有社团里的纷争什么的。再见到你,我很开心。我们会再次成为无敌组合的,是不是,真一君?优和真一,呵呵。”
“哦……”
对话的方向完全正确,也完全脱离松岗真一的控制。几天前,他似乎能够控制一切,直到再次见到雾山优。
“呵呵……我们是无敌组合,优和真一。啊,你的拖鞋也很棒,你知道吗?”继续找点话题,争取控制住谈话,松岗真一在迷茫的森林中默念着那些成功人士的法则。
“也是光买的。衣服、鞋子,还有搭配礼服的珍珠项链什么的,他像个购物狂一样买了一堆无用的东西……我讨厌那些东西……”雾山优及时地住口,她敏感地看到了松岗真一眼里滑过的轻蔑表情。
“哦,看来你现在和池田光在一起啦?是吗?”
不该这样直接的,松岗真一!你不该这样直接的!东京的派对野兽们在集体尖叫!
早晨5点17分,蜷缩在被子里的响良太接到了齐藤吾信的求助电话:“良太,你能帮我出个任务吗?有人看到松岗真一去了雾山优的住所。”
“你让我为你跑任务,老兄……”响良太哀叫着在一大堆杂物里找到他的闹钟,“现在是5点17分,我才睡了两个小时多一点儿……”
“良太君,求你。”齐藤吾信听上去像在电话的另一边哭泣,“求你……”
呵呵,这就是我的竞争对手,软趴趴的关西乡下男孩!响良太在心里抱怨了一句,开始从榻榻米边找一双不那么脏的袜子起床干活。
“抱歉,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你现在就这样跟池田光在一起了,就像……被包养,做他的情妇或者别的什么!”
不应该选择这样的词语!可惜松岗真一此刻脑里可供选择的唯一词语就是“伤害”。
“我不是他的情妇!我没有被他包养!你在说什么?”
如果池田光知道松岗真一打了电话给雾山优,一定会嘱咐雾山优,不要冲动,永远不要这样直接,不要!
可惜,池田光不知道松岗真一和雾山优的见面。
冰室达也暂时也不知道。
吉川凉子也不知道。
滕久功太郎……忽略他吧,这些事其实和他没多大关系。
“啊哈?你不是他的情妇?那么你住在他的房子里,穿着他买给你的高档睡衣、拖鞋,还有这一切,哈……还有比这更不像情妇的场景吗?不要告诉我他打算娶你!池田家族的继承人池田光不会娶一个31岁一无所有的老女人做他的妻子!”没有人知道的见面里,也没有人来阻止松岗真一和雾山优彼此鲜红必现的直接。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要胡说到什么时候?我和光是朋友,我们没有那些关系!”
“去你的没有那些关系!去你的朋友!我们也曾经是朋友!但是,优,没有男人能够和你当朋友!瞧,我上过你的!”
咔嚓一声,来源于没有实物的虚幻世界。雾山优和松岗真一在那个糟糕的脏词出现之后集体停止了他们疯狂的直接。
松岗真一俯视着倔强地昂着头的雾山优,窗外的树林之上积雨云开始变成深黑的颜色。
雾山优眨了眨她的眼睛,用很慢很迟钝的节奏,然后她说:“是的,你上过我。这是事实,我爱过你也是。但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我已经老了,你也已经变得不同,我们都成熟了。所以,你不用担心这些过去会影响到我和你的合作,同样我和池田光的关系也不会影响到你。我会和你的球员们保持好距离的,我是很专业的医生。”
“优,你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只用了短短的三天,三天,松岗真一用了六年才学会的那些规则悉数缴械投降。他掏出他尘封很久的真诚,全部拿出来,在凌晨5点的新宿御苑旁的公寓里,像祭品一样奉献到雾山优的面前。
“我爱你。我只爱过一个人,那就是你。回到我的身边,求求你。”
松岗真一听到他的声音再次像无助的大学生一样支离破碎。但是他已经不愿意去缝合他的皮囊,他有3000种不同的方法去缝合它,却一个都不愿意再去使用。
“你甚至都不问我是否还爱着你,就提出荒唐的要求。真一……”雾山优伸出手揉了一下那个大家伙深色的头发,它们摸上去带着会员制发廊自制润发剂的光滑柔软,“你只是爱你自己而已,一直都是。而我,已经不再爱你了。”
“优……”
松岗真一不是没有听清雾山优刚才在说什么,窗外有低闷的雷声,但雾山优的声音可以盖过一切。他只是完全不知道他该怎么办,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做什么,就好像一个技巧已经娴熟的演员,回到了他久别的现实世界。
“真一,我不再爱你了,我们六年前就已经结束了。”雾山优收起她的手和眼中深沉的荒凉,“我希望我对你的坦白没有伤害到我们之间的合作。我实话对你说吧,你知道,我的诊所运营情况一直都不好,我希望能够通过和你的合作,认识一点儿想要赞助我的好人。这种好人,通常都在东京。”
“所以……”雾山优从房间里找到松岗真一给她的工作计划表。她低着头认真打量着那些表格,没有发现她走出来时的松岗真一和她走进去时的松岗真一姿势几乎没有变化。
“我看了安排,下周一是第一次比赛。比赛前后都有新闻发布会,我会尽力配合你的。我觉得我不会让你失望的。真一,你应该能够相信我,我真的很专业。”
雾山优抬起头,然后松岗真一沉重的呼吸压在了她的唇上。松岗真一用力地抱住她,拼尽全力地吻她。
“优,不要拒绝我。求求你,不要!”雷声中,松岗真一放纵自己,对怀里的女人卑微地哀求。
雾山优没有拒绝,她张开了她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