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不喜欢看她眼底的空洞,仿佛那是一种,永远都无法填补的寂寞。
凝望着舞阳眼眸的那一刻,他总是觉得太过亏欠,随之心痛疼惜无以复加。
从思绪之中抽离出来,他最终扬手,轻轻推开双门,想必舞阳是早就歇息了,早已支开了贴身服侍的侍女。
“你在我身边,就已经够了,我不需要其他的人来照顾我。”
舞阳在前日笑着提起的这一句,突然响起在他耳畔,他低声笑着,一步步走向那红木大床,越过暖炉的时候,不禁微微停留,感受到其中源源不断的暖意,才最终放下心来。
她其实,在他面前,并未保留作为金枝玉叶的尊贵。
或许,她只是想成为他的妻子而已。是公主,或者还是左相夫人,早已不再重要。
在离开暝国,回到术地的时候,那两日舟车劳顿,对舞阳的身子,他也深以为忧。不过,如今舞阳的脸上,消褪了往日的疲惫。她的身子有了起色,甚至有了个小心愿,邀他陪她,期限是在三日之后的庙会上。她对术地的情绪,在缓缓转变,终于令他放下心中的千斤巨石和重重顾虑。
她谈起这个心愿的时候,眼底的灵动,令她整张脸都显得明艳冬日,仿佛就是他初次看到舞阳的模样。
她就像是春日初升的太阳,光线在他眼前交缠舞动,她的死心塌地,无声付出,执着追求,都令人无法淡忘。
“你是我唯一的妻子,舞阳。”
即便,他不再去追问,到底自己心中,爱的是谁。
他伫立在床沿旁,微微俯身,这一句话,还未说完,纳兰璿脸上的笑意,渐渐变得僵硬。他的视线缓缓落在那个平躺在红木大床之上的女子,见她已然陷入沉睡。
这一句话,她自然是听不到了。
他明白,她不需要任何誓言,不需要任何海誓山盟,要的不过是彼此在一起,安定和乐的日子。
他无声地坐在床头,凝视着那一张苍白容颜之上。他伸出手,将那一缕发丝抚向她的鬓角,她睡得如此安沉,他已经不忍心,打扰她难得的好眠。指腹不经意划过她耳边的肌肤,他微怔了怔,收回的手,不知该落在何处。
那指腹之上残余的,不是暖意,而是微凉的温度。
“舞阳,很冷吗?”他俊眉紧蹙,眼神深沉,将锦被拉高,握住她的手,感受到的,却没有一分温暖。
他像是失了魂魄,因为在她的脉搏之上,察觉不到半分跳动。他的神情恍惚,坐在她的床头,舞阳曾经的无奈,令他痛彻心扉。
“下辈子,但愿不要再让我遇到你。”
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感受到她戏谑的语气,但是如今,这答案,出乎他的意料。细想之下,才发觉当日她说得如此平静,已经近乎淡然,他却听得……好疼。
望着那一张宛如白雪般细致的脸庞,他的手止不住轻轻颤栗,其实很想告诉她,术地下雪了,明日,他们可以一起去观雪。
那会是一副很美丽温暖的场景,让那无尽的雪白轻盈,填补了彼此的眼瞳。他会主动牵住她的手,将所有的暖意,传递给她。
或许,他们未来的孩子,若是男儿,可以叫雪曈,若是女儿,雪柔的名字,该很悦耳罢。
你说呢,舞阳?
舞阳,下一世,你只需站在原地就好。
让我来,费劲千辛万苦,重新找到你,执起你的手。
好好睡吧。
窗外的天,开始亮起来。
只是他的心,依旧还处在黑暗之中,看不到一丝光亮。纳兰璿的身体麻木着,久久坐在原地,眼底微微闪烁着迷蒙的光彩。
那些过往太阴暗,总是令他无法清醒,到底是在真实,还是身处虚幻。
那冬夜的寒风,比回忆还重。
对她的唯一遗憾,是无法回应她无止境的付出和企盼。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是否还会沉默。
他听不到身旁侍女的哭喊,看不到众人面容之上的悲伤,只察觉的到,内堂的空气,僵硬严酷。像是灭顶之灾,在水底沉溺,一分分地灌入冰水,渐渐只剩下窒息的无能为力。
当年,听到纳兰家所有人都离世的那一瞬间,他也是这般的感受。原来,他早已将舞阳,当成是自己的亲人,家人。
他唯一来不及也无法给她的,却成了他今世最大的残忍。
他无声站起身来,走向门边,打开门,定下眼神,遥望着眼前的场景。大雪已然停下,原本该绚烂的美丽,突然成为满目疮痍。
他最喜欢的术国之雪,何时也变得这么不近人情?
伫立在寒风凛冽之中,纳兰璿的灰色袍子,无言飘扬着,那满满一目悲怆,迟迟无法褪去。像是深夜一般的幽深,染上他原本温暖的眼瞳,清俊的眉目之上,徒增几分苦涩至极的痛彻心扉。
他的妻子,他的孩子,最终成为水中月,梦中花,渐渐飘逝,他伸出手,抓住的只有徐徐寒风,片片追忆。
有些话,她选择不对他说,其实他压在心底的痛,她可以感同身受。
她听到那个噩耗的一瞬间,也不敢相信,原本一个人的殒命,当真会令人茫然失措地扼腕痛惜。
舞阳一直在强撑着,只是上苍还是不愿垂怜,收回两条性命的时候,近乎冷血无情。
明月希无声地收回久久落在纳兰璿身上的视线,心中无限感慨,幻化为一声喟叹,双手缓缓推开面前的精致朱漆木窗,目光幽深,遥遥望着眼前的积雪,这一场大雪,足足下了两日。
经过那一夜的挣扎,她最终离开暝国,马不停蹄重新回到术地之后。在昨日,已然下了新的命令,封鹰为威远将军,姜武为副将,目送着他们宣誓效忠,带着八千精兵,支援前方将士。
她垂眸一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尽是苦涩意味。“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
她缓缓转过身,一眼看透他眼底的沧桑,在他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悲恸,只是在无意间视线交错的瞬间,她可以读懂他所有的情绪。
他们彼此,无论是身为公主的她,还是身为左相的他,都要学会承受痛苦。观望着宽广深邃大海的胸襟,容纳下世间所有的莫名失落与欢喜,方可建成大业。
纳兰璿坐在一旁,闻到此处,眼神渐渐蒙上一层阴霾,放下手中的朱笔,他却并未抬眼看她。沉默了半响时间,他才低声说了一句,其实并无太多洒脱。“或许,是她最终想放手了。若是她可以早日活得轻松自如,这样的结果,也不算太差。”
明月希走向他的身旁,凝视着他的强颜欢笑,想到多少困境,他都在身旁陪伴抚慰。而最终,她却无法保住那一份很小的安宁,心愈发沉痛。
她垂下眉眼,心酸无声滑落,这数年来的起起伏伏,坎坎坷坷,并不是装作若无其事,就可以忽略其中的万般无奈。“我总想,即便无法得到自己的幸福,也该看着你得到完满的结局。”
“纳兰家为术国,为明家牺牲太多太多,我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你的……”可以见到这一个走入她生命十年之多的男子,亦师亦友,亦父亦臣,她对他的关注,或许已经超过了自我。
她想要看到他过的愉悦,他有一个温顺得体,高贵无疑的妻子,往后,也会有一个懂事的孩子。她已经安排了名医,替舞阳诊治,原本以为,假以时日,舞阳就可以有所好转。即使需要长时间的休养,也会因为孩子,而努力活下去,不是吗?
只是,他们的分离,更加残酷。听说舞阳是在下雪的深夜离开的,睡得很安稳,容颜之上并无一丝痛苦的表情,或许,在最后的梦中,也曾看到术地下过的最大的一场雪了罢。或许,她也在梦中,见到了最美好的将来。
死者已矣,对于生者来说,想必还有很多事,很多话,来不及,成为永久的遗憾。
纳兰璿牵扯起一丝浅淡的笑意,仿佛在下一瞬,即将随风而逝。只是心底的沉重负担,依旧没有卸下,昨日,舞阳的葬礼,已经结束了。他亲眼看到她葬入纳兰家的祖坟,墓碑上为她冠上的,是他的姓氏。
他与她的誓言,此生不渝,这是他唯一可以给她的。
“公主能为我考虑,已经是我身为臣子的幸运了。”
她微怔了怔,“公主”那两字,仿佛在她的胸口,击上重重一拳,沉闷的疼痛和异样的感受,在下一瞬翻卷而来。
即便,彼此清楚各自身份,他们却不曾生疏称呼过对方。
她的笑意在喉间翻腾,眼底酸涩疼痛,却迟迟说不出一言半语。她隐约闪烁着光华,却刻意侧过身去,不想任何人,看穿她此刻的失望。
纳兰璿咽下心中苦涩,亲口说出那一个字眼,便无法回头。看着她一夜夜成长,蜕变,瞧着她的素脸朱颜,其中欢喜,愁苦的真实面容,都是他看不够的风景。若当初他不是臣子,没有在明月公主的面前,许下无法更改的誓言。或许,不会牵累太多无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