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伸出手,宽大的袍袖无声落下,蜜色的手腕之上,泛着浅色的光芒。长期生活在密室牢狱,他的面色近乎羸弱的苍白。日光落在其上,一条暗红色的痕迹,打破了所有的温和和完美。
那是,沉重的铁铐拴上他的手腕,长长的铁链拴上他的双脚,那段时间,他看似平静如水,不过是无法走出那一座牢狱罢了。
如今,仿佛得到天大的垂怜,白日难得可以出来走动一个时辰,一旦夜色降临,等待他的,便又是这等束缚囚禁。
忍辱负重,这是必要的。
这是第一次,他抡起拳头,差点这一把随身纸扇折断,心底产生一股难以熄灭的怒意。君湛清的面容如霜,眉心染上冷意他的指,深深陷入肤肉。
血,在指节间晕染开来,他却感觉不到痛。
他已然成为君默然的眼中钉,不除不行。
君凤阳已经成了穷途末路,自身难保,如今成为困兽,若想突出重围,自当要付出一些代价。
这个男人清澄的眼眸之内,挑着一些邪妄,他低下头,仿佛喃喃自语,转身走向与君凤阳相反的方向。“如今的生活,连地狱都不如。”
但,他可不能跟君凤阳一样,死在这一座无名别院,毫无翻身之日。
他,一定要活着出去。
只是下一瞬,他还未走出这座庭院,便看到身旁的侍卫,单膝跪地。他自然清楚不远处伫立的那个人,与自己的身份,到底有着何等不可分割的关系。
那男人,一身贵气打扮,赭红冕服绣着日、月、星及飞龙,黑狐毛氅、白玉佩环,身旁随侍着五六人。
“原来是皇兄来看望我了,我说怎么今儿个起身,就身心愉悦呢。”君湛清笑着,五官都有笑意,他脱去了原本的奢华衫袍和玉佩金冠,如今看上去,更是个相当干净的年轻男人。
长久的粗茶淡饭,使得他的身影愈发清瘦,青色衣摆因为包覆的身躯太过单薄而轻轻撩飞,笔直黑发比夜幕色泽更深,就算不绑不束地任它如随手挥洒的落墨,它依然像山涧里轻缓泄下的流泉,滑过他的鬓、他的颈侧、他的肩、他的背,转折之处,染上日光闪闪的光亮。
君默然的视线,无声落在君湛清的身上,他衣着打扮很简单,滚着细银边的深青色斜襟长袍,其上的条纹淡淡的,并不明显,朱红色盘扣,是衣上最鲜艳的颜色。
他微微打量着那人的神情,即使看透些许疲惫,却看不到一丝憔悴。对于君湛清一如平常的随意语调,他的眼眸却一分分幽深下去。
“朕以为,你不过是受了静南王的蛊惑,不知跟随他,他将带你走向无底深渊……”顿了顿,君默然一步步逼向君湛清的方向,薄唇轻扬一抹清雅笑意,俊美无双的脸庞之上,仿佛不带半分天子令人害怕的神情。他像是有足够的耐性,声音低醇,宛如一坛上好的美酒,令人放松警惕。“你不过是蹚了这一滩浑水,稀里糊涂成了罪人。”
君湛清闻言,含笑不语,若他将所有责任都推到君凤阳的身上,难道就可以获得自由么?逆反之罪,可不是儿戏。莫非,世人都将他看做一个奢侈无度的皇家贵族而已,其实只有一具差强人意的皮囊,而不明是非黑白么?
可惜,他想得,比任何人都要多。
君默然感受到彼此之间安静的呼吸,一扬眉,温润的目光,一分分变冷。“沉默无济于事。”
“而你心软了。”君湛清默默吐出这一句,神色自若,仿佛在这个高高在上的天子面前,他罪人的身份,亦不曾令他感受到一分的卑微。
“只因没有要你们的性命吗?”君默然闻到此处,眼角细小的笑纹绽放,那一瞬的笑意,仿佛令他的身影,添了几分仪往的风度。似乎,即使君湛清说出再多的挑衅,他都可以用这等春风拂面的笑意,轻松化解,不以为然的大度宽仁。
“我们可是兄弟呐……”君湛清眼眸一暗,那清明眼眸,仿佛在下一刻,眸光大盛。他的声音低沉,混合在冷风之中,飘扬在空气,更显得四下空寂。他的目光幽深,视线从君默然的身上移开,仿佛落在他身后的某一处,幽幽地加了一句。“从小到大一起的兄弟,不是吗?”
君默然俊容之上的笑意,一分分消失彻底。他从不曾像此时此刻一样,痛恨着“实话”。身旁的所谓亲人,即便有浓的无法化开的亲缘骨血,也在屠戮厮杀上不遗余力,各自忙碌奔波。他残存的理智,被此刻君湛清的坦白,捏碎得血肉模糊。
除掉了一手遮天的楚氏,消灭了心存野心的静南王,他的身边,还有多少亲人?
当他将这些亲人都一个个除去,坐在那最高处,是否当真就可以忽略,心底最深处那一抹无法隐藏的寂寞?!
舞阳与纳兰璿的离开,两人不知所踪,是不小的意外,更是他始料未及的疏忽。
那是一种孤独,即便整座天下,都已经收入他的手心,也无法掩盖那一到天明就莫名失神的寂寥。
心,除了往日的回忆,愈发的空白,仿佛用江山的所有,也不可填补。
“朕的确心软了,所以,更要看着你们好好活着。”君默然轻笑出声,只是那太过苍白的追忆,已然为他俊逸的眉宇之间,添上些许阴霾。
“活着”两字,在君湛清的耳畔听来,仿佛有着一种不祥的预感,眼前的男子越是强调这个字眼,他便越是无法收起警备之心。
连兄弟都不可信赖,防备多疑,其实不只是一个人的无奈悲哀。
“那就谢谢皇兄的宽宏大量了。”他的神色镇定,语气听起来仿佛是调笑,君湛清原本就是个不令人讨厌的男子,谐趣随意。却,只有君默然明白,这个人再认真不过。
难得糊涂,只是眼前的北贡王,自己的九弟,就从来都不是一个糊涂人。
他,向来清醒的可怕。一旦伪装比真相还要令人信服,不堪一击的静南王,与长久以来不曾露出任何把柄的北贡王相比,已经不需他花费更多的时日去担忧。
相反,看不出心迹的人,野心之大,或者更令人震惊。
君默然噙着笑意,风华不减,他的视线越过君湛清手腕上的红色痕迹,眼底划过一抹阴暗。只怕,囚的了君湛清的身,囚禁不住他的心。
他的目光游离之时,猝然话锋一转,冷沉逸出一句话。“得不到朕的江山,当真如此介怀?”
“皇兄这般刁难,似乎不想轻易放过我。”君湛清的心一紧,只是眼眸之上,双眸微微眯起。他的反应,是近乎熟悉自然的镇静。他嘴角的笑意,渐渐透露些许力不从心。
君默然久久沉溺在追忆之中,眼神一凛,无声冷笑,再平和不过的话语,却一针见血。“只因为当年父皇对你的忽略,就非要用这般的手段,颠覆君家王朝么?只证明父皇错了,错的离谱?!”
君湛清静默,长睫微敛,双眸细细瞇起,清俊容颜之上,却看不透更多的神情。他的反应,让华袍男人笑出声,似乎以君湛清的不悦为乐。
“该说这整个计划,是静南王主谋,你被无辜牵涉其中,或者……”君默然的眼神愈发冰冷,冷眼逆着他,抽丝剥茧,仿佛正是他此刻的最大兴致。“他只是一颗不小心走入你棋盘的棋子而已。真正的阴谋家,是你。”
“我在皇兄眼底,是这么有能耐的人么?!”君湛清毫不迟疑,开始反击,一旦他矢口否认,他的下场,会更加惨烈。
君默然侧过身子,光华落在他的肩头,却失去了原本的暖意,他低低说道,神色莫辨。“若是依了往日的九弟,朕自然该念着他不过是乖缪妄为,却不是有心之徒的份上,放他一马。”
“只可惜,朕的兄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
他默默吐出这一句,心底万分寂寥,仿佛暝国的这一个冬季,比任何一年都要漫长难挨。
“朕想要你可以远离是非,你的存在,已经令朕处境为难。”
久久沉吟不语,君默然等到霞光落日,印入他的双眼,才低低吐出一句。
“你是暝国天子,要如何处置一个大逆不道的罪人,都不会引起任何异议。”即便是处以极刑,也只显得他死不足惜!
死有余辜!
世人对于在争夺之中不顾常伦,却又落得惨败下场的落水狗,恨不得落井下石,根本不会有半分怜悯同情。
这面前站着的,可是他们宽仁的君王呐!
君湛清想到此,一抹不经意的浅笑,毫无痕迹地划过他的眉眼处,不知为何,那一刻,纳兰希的警示,却突然停留在他耳畔。
即便他将踏入的是一个也许可以将自己焚烧的粉身碎骨的火坑,即便他将迈向的,是一条布满荆棘的不归之路,至少还有一个人,在乎他的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