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走入沁阳府的内堂,他坐在雕刻着精致花木的红木座椅之上,取下了斗笠,轻轻放在一旁的茶几之上。他已然等待许久,自然心中清楚,沁阳知府的敷衍怠慢,是出于何等原因。
“沁阳府的地牢寒酸狭小,不过北贡王只不过在此地留一晚上,还请多多包涵。”
帘子之后,传来这一道充满笑意的声音,知府疾步走来,清冷的眼神,落在这个男人的身上。
君湛清安静地听着,对于他言语之中的讽刺,他却依旧没有更多的回应。
如今,谁都伤不了他了。
只因,他在心底,筑起了更高,更厚的墙。
“有劳沁阳知府费心了。”他波澜不惊,喜怒不见,声音低沉,窥探不到半分情绪。
知府淡淡一笑,转过身去,吩咐着身旁的那一个管家模样的男子。“想必王爷舟车劳顿,急着赶路,还不曾用膳吧。”
“还不快去准备?”
君湛清听着这一句,明白不过是做戏一般,他在沁阳停留不过区区一夜,没有任何人会冒险,惹祸上身。
对于这个徒有其名的王爷,又是带罪之身,连小小的沁阳知府,也不将其放在眼里。若是照顾的太过周到,只怕会引来非议,为其招惹上亲近罪人的罪名,还不如冷脸面对,远离是非。
君湛清眼眸一暗再暗,眼底划过一丝深沉的神色,他无声地站起,跟随着领头的侍卫,走向侧堂。
满园萧索,不见半分颜色,那一丁点昏黄的光芒,在灯笼之内闪耀,他在花径停留了半响时间,才缓步走向侧堂。
桌上的菜色的确简单,他清楚如今的身份,自然不可以得到更好的款待。他弯起嘴角的笑意,握住桌上的竹筷,饭菜虽然不太精致,倒也可口。
这般的对待,比起精美佳肴,笑脸相迎,来的更加安稳。
他期待真的有人陪伴,可以不用在意他到底是谁。他心里有恨,那是当然。他曾是千人之上的尊贵身份,如今沦为永囚,哪能不恨?!他在每一夜的梦里记起了他与君默然的恩怨,也记得了他与君默然的水火不容,清醒之后,胸膛内燃烧的复仇欲望并没有减少半分。
他所厌恶的,是父皇的目光,冷淡越过他的身子,望向君默然那一瞬,满是赞赏骄傲的神情。
不过转眼即逝,却成为他心底最大的伤痛。
他渴望在一人的眼中,满满的,全心全意的,都是他的身影。他曾经想过要释然,却无法让心底的渴望随风而逝。
沁阳知府隔着纱帘,冷眼望着那一个安静用膳的男子,在他用餐的时候,的确看得出他与平民不同。虽然习惯了锦衣玉食的他,面对这一桌粗茶淡饭,却抱着近乎品尝山珍海味的精致态度,慢慢拒绝品味。他的仪态高贵,神情不曾透露半分不悦,他的身上仿佛只剩下低沉隐忍的性情,不露一分锋芒。
看起来不是个特别危险的人,不过伙同静南王,在暗中作出卑鄙之事,想必自然拥有最可迷惑众人的伪装。
想到此处,他眼神一暗,紧握手中的文书。
那其上的口谕,不只是要他严加看管这一位特别的王爷,更是要他亲自在君湛清的饭菜中,加上一味药。
既然是圣旨,他自然不能拒绝。
只是,如果皇帝想要置之死地,不是更加轻而易举么?
君湛清眼神清明,觉得餍足了,才缓缓放下手中的竹筷。这一顿饭菜,虽然再平常不过,或许是他用过最耐心的一次。
沁阳知府见状,这才走出来,面色之上的笑意依旧僵硬如初。“请王爷安心歇息。下官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奉陪了。”
君湛清淡淡一笑,无声点头,他直起身子,自如走向门外。
四位侍卫依旧如影跟随,他亦不曾流露半分情绪,一步一步,走向沁阳府的地牢。
谁又说得清,皇帝给这些大内侍卫曾经下过什么指示呢?说不准,发配边疆不过是个瞒天过海的幌子,其实便是通向黄泉末路的最后一步。
就算他在路途上无辜殒命,君默然也可以将嫌疑推向任何一个人,偏偏不会有人,怀疑到皇帝的头上去。
笑里藏刀,皇帝的笑意在世人眼中看来是温润仁和,在他眼底看来,却是最凌厉最狠绝的武器。他的伪装再好,如何比得上皇帝呢?!
他无声冷笑,那男人,有一双漂亮而且清澄的眼眸,眼尾微勾,像挑着眼觑人,带些邪佞和自负,偏偏配上非常端正的眉、鼻、唇,中和掉眼尾给人的违和感,这是一张生得极好的男性容貌,不会让人第一眼感到害怕。
他来到地牢,眉眼间的从容,似乎早已习以为常,领头的侍卫与其他人相视一眼,目光交错之间,君湛清心猛地一紧。
看来,是该采取行动了罢。
早日除去他,皇帝便可以高枕无忧。他唯一的弱点,便是不曾习武,身子不比君凤阳一般羸弱,但在这些大内侍卫面前,的确不堪一击。
在这座无人的地牢了解了他的性命,神不知,鬼不觉。
如果换作是他,说不定也会这么解决,不让任何人有反扑的机会。
月光,洒落在窗台之上,那一个面色苍白憔悴的男子,平躺在软榻之上。
他半睡半醒之间,仿佛听到身侧传来,些许动静。
君凤阳抬起眉眼,望着眼前的女子,心中欣喜,却又不敢表露太多。她的身影有些模糊,面容却特别清晰,他即使深知这是虚幻,却不愿轻易打破这等的奢望。
至少,她愿意来到他的梦中,来到他的身旁,回来看他一次。
每一次,沉浸在似真似幻的梦境之中,他仿佛只是一个过客。匆匆之间,他只捕捉到这几句凌乱不全的话,那是女人的声音,句子里有笑有泣有哀有怨,他想细听,嗓音已破,宛若片片琉璃碎声,清脆,但让人悲伤。
“陌儿……”数年来的愁肠百结,百转千回,都凝结成这一生,幽幽低叹。
这一声,太悲恸,太凝重,泣血呼唤一般。
她的眼神稍稍停顿,放轻动作,抚摸着他的脸庞,将轮廓线条一一细细滑过,柔致容颜浮现复杂的神色,像是无尽的哀伤,眸光流转,淡淡的愁绪,揪心的难舍,她无声长叹,泛红的眼,却干涩。
“我等了你很久,只可惜,或许我只是一厢情愿,你才不愿来见我。”他突然被自己的虚弱所影响,自惭形秽的卑微,驱使他僵硬地站起身,疼痛使他弯着腰,举步维艰地走出她的视线。
当年,他曾经是风华毕露的八皇子,在她眼底,不曾是如今的面目全非。
他的发丝其中已然染上银色,他的眼圈之下已然是黑圈,他的身影瘦削,他的背影佝偻,他突地不确信,她是否还可以回忆出当年他的模样。
他知道她是个恬静的女子,只是此刻她的沉默,令他害怕。
察觉到她缓缓靠近他,她抿着温柔的唇,走向他的身前,低低说道。“我从来都懂你的心意,只是……”
君凤阳身上的痛意,令他痛到了极点,他了然地垂下眼睑,悲恸深藏其中。“只是你的心,不在我的身上。”
“你愿意等到我们……重头再来吗?”女子低下双眸,视线仿佛落在身上的浅绿色衫袍之上,不知是羞赧,抑或是迟疑感慨。
只能从头再来吗?君凤阳听到心底的声音,这般问道,他的笑意苦涩,最后的向往,令他终于伸出手,将眼前的女子,轻轻环抱在胸前。
生怕,一旦触碰,她就会像一座脆弱的玉雕,摔得粉碎。
“如果这一世,我们没有后来,或许下一世你我可以续一世情缘,也同样是圆满。”他太过珍视她,因为她的离开,因为失去了她,而渐渐变得疯狂。
等待了太久,久到,他已经算不到,他还剩下多少时日。
怀中的女子依旧沉默着,只是他听得到她的软化,她最终缓缓伸出手,环抱着他的腰际,却始终一言不发。
这,已经是最好的回应了。
一道暗红色的稠液,自君凤阳的鼻腔滑下,他没有伸手抹去它,任由它染红秦紫陌白色丝绸的颈窝部分,接着,他的唇角也开始滴落鲜血……
迷失意识的前一瞬,他还依稀记得,她身上那淡淡的馨香,真好,是栀子花的香味吧。
他浅浅一笑,这一股香味,毫不留情侵蚀他,绞揪他的五脏六腑。他像是沉溺在甜蜜的水底太久,已然觉得窒息。
他却仍然呼吸着它,只要能留住她,是毒,是香,他都不在意。
他,想要留住她。
这一次,再也不会将她,让给其他的男人。
再也,不让。
美丽的追忆,像是涨潮的浪头一般,一个不留意,就将在海边欣赏美景的人,卷入最危险的深处。
他隐隐约约回到了那一年,他伫立在宫中的最高处……那一座孤老的钟楼之上,凝视着宫门之外,那个等候着自己父亲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