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中的“她”,明明说得是自己,她听着那清漠的嗓音,眼神渐渐幽深。
她站在万人中央,披着一身荣光,看透她温柔伪装的人,又能有几个?
勇敢直接说出会疼,会痛的人,又能有几个?
“就算欺骗自己,也要隐瞒,你对朕有的,不只是仇恨而已……”
明月希猝然惊醒,她猛地回头,发现那张俊脸就近在咫尺,他温润的双眸微微眯起,打量着她的眼神神情,似乎一丝一毫的微妙变化,都逃不过他目光如炬的精准揣摩。
“不只是朕一人在沉沦而已,你也是!”
她来不及细想,只想彻底逃离他炽热目光,就在一瞬间而已,他的凶狠逼迫,令他判若两人。
君默然发现她的身影摇晃,清楚她不愿正视,只是如今心急如焚的他,不容有失,“不可以不知道!现在要是逃不掉,就永远都别想逃!”他捉紧她的手臂,制止她逃离。
他还说了些什么,实际上她听得相当含糊,她眼前浮现一片潋艳水光,模糊了他的脸庞,却也镶亮了视线中的他。
“我知道,我很久以前就知道。”明月希平静地说着。
这一句,换不来他的太多欣喜,相反,之后的沉吟不语,他内心闷痛,再度衍生。
她久久凝视着他,不挣开他的钳制,只是她的目光流动一下又黯淡下来。“这是我最后的筹码。”
下一句,君默然听到她清晰地说。“我若丢出去,就什么都没有了。”
“若我不知这一切,或许可以浑浑噩噩的活着,的确,我曾经忘记了那一切。”她浅浅一笑,笑意的苦涩,印入他的脑海,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却最终无声落下。她眼波一闪,避开他的凝视,说得万分认真,字字清晰。“但老天偏偏要我记起了,在那个时候开始,我们之间,其实已经没有任何缘分。”
她的心,在失去家人后完全虚空,连她自己都容不下,那时她整个人就是由仇恨堆砌起来罢了,当支持她活下去的仇恨也随着他亲眼看着所有仇人死去而终结……
突然按住额心,一丝尖锐的疼痛从脑间传出,他身躯微震,长眸瞇细。
他突然,看到过往了。
那一日,他回到清翡宫,看见她在榻上熟睡,他靠近她,抚摸她的长发,她没被惊醒,兀自睡着,面容好安详,不沾染任何俗世纷扰,教人仅是看着,也会跟着宁静下来。
他的长指勾勒着她花瓣一般的粉嫩脸颊,她长睫颤了颤,正缓缓苏醒过来,破开眼帘,他噙起笑,再挨近她些。
他的眼会烫人。醉人的言语,轻轻呢喃。
明月希在他的眼底,读到那一个不敢轻易说出的字眼。
爱怜。从没有任何一个人曾经这般忧心忡忡地凝视她。
饱含着对她的微薄的怒意,不想轻易原谅,但是最终还是泄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因此,她的心,不单没有半分释然,相反,更加不知所措。
一路上,他们都安静的过分,她不愿再开口,而他或许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只是声音与表情同样平淡。
她却开始选择,将双眼阖上,将双耳闭上,将一颗心……锁上。
她不想要有感情羁绊。
他,同样是坐在最高处的决策者,喜爱的女子,可以是国色天香,温婉似水,柔顺恬静,偏偏不能是敌人。
马蹄,最终停下了,他冷眼环顾四周,见她跃下马,毫无表情地走向前。他不甘落后,在她的身影隐没在黑暗那一刻,他循着她的飘扬的发丝,走出角落边缘。
“不是带朕来见舞阳和她的孩子么?”
久久的,对方没有回答一个字。
一大片梅林,在银色月光之下,并不显得突兀,相反,是一股清雅,一种幽静,一抹安然。
“她们,就在你的眼前。”
他听到她的声音,像是从天外而来,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他的目光在夜色中探索着,若不是月色太过皎洁明亮,他甚至要忽略了,眼前的,到底是如何的一幕场景。
他从小径走入的,其实是一座墓园。
“只差三个月了,大夫诊断了,舞阳怀上的,是个女孩儿。”她伫立在他的身侧不远处,遥遥相望着舞阳的墓冢,眼底划过一抹幽深的颜色。
他弯身,眯起双眸,似乎看不清那素净石碑上,写得是什么。脸颊原先只贴熨着凉凉的烟雾,拂在肌肤上,很凉,当烟雾变成实体,挤压着他的脸,他喟叹,鼻前拂动的清风飘飘,熟悉的香味,浅浅的吐纳,君默然的眼眶几乎要发热……
“她不再是暝国公主,只是术国左相夫人……她走的时候,在睡梦中,我想是心安的。”她咽下满满苦涩,费力扬起一抹浅淡至极的笑意,笑靥在月色下摇晃,下一瞬,就破碎消逝的彻底。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君默然扶着墓碑,长指缓缓划过其上的一行字,笑意在眼底星点闪烁,并未腐朽。他沉浸在模糊的过往之中,低低念出这句,恍如隔世。
这一句,说得,也是他们。
“舞阳她,曾经对朕说,感谢朕的赐婚。”君默然的长指苍白,轻轻拂过舞阳的名字,即使如今她早已冠上了他人的姓氏,他也依稀觉得,这一个皇妹,其实并未远离。若不是石碑太过冰冷,若不是夜雾太过浓重,若不是墓碑旁的新土,还未风干,他又如何看清这般残忍事实?
他的眼神深沉,过往无法迁怒,无人看透,他表面的平静,便是内心的悲伤。“她认定了纳兰璿,是个好夫君。”
“而朕,却无法还给她一个平凡女子想要的幸福归宿。”
他对舞阳的感情,比起一般的公主要更加深一些,只因性情相投,她的明朗,她的善解人意,毫不做作,都令他愿意投注一分关心。
这一次,将纳兰璿与舞阳的婚礼,当成阻挡他对心爱女子表明心迹的手段,将舞阳无辜牵扯其中的罪魁祸首,是他自己。
即使是身为天子,也没有任何权利和资格,将无关的人,卷入利益争斗之中来。
是他,无视了人心。
明月希默然凝望着他颀长的身影,他久久沉吟不语,而她却在他的沉默之中,愈来愈无法正常思考。
他的哀痛,深深藏在心底,面对其他人,不曾流露半分情绪。其实她都懂,只是从来不讲。
他需要维持一位天子,尊贵的骄傲。
“朕在你的眼里,是否变得可笑?”君默然抬起身子,正对着她的方向,在月光下,睨着她的容颜。
她暗暗紧握双拳,只因太过用力,指甲深深陷入手心之内,她听得出他不冷不热的戏谑,才发觉原本她也不是无动于衷。
他淡淡望着她,明月希静默着,好半晌才再说:“你看的,只是半个我罢了。”
“所以,不要以为,你什么都明白,什么都可以理解,什么都可以包容。”
所以,最好两不相欠,最好彼此都不再迷恋,最好……最终都放手。
她僵硬着身子,心也似乎在那一刻,冷冻成冰,只是眼底的辣痛,依旧无法褪去。她强压下心底波涛起伏的情绪,冷沉着声音,低低说道。“十日之后,无论你作出何等的决定,我都会奉陪到底。”
“蔺子君跟朕说过,那个秘密,说不准你也心知肚明。”听到她的誓言,坚定无疑,仿佛再没有,反悔的余地了。他无声冷笑,原本那一份温柔,早已被伤的伤痕累累,若他还是执迷不悟,才是最大的输家。“朕要从你的口中,听到答案。”
“是啊……”她顿了顿,静南王已死,或许这个秘密,已经可以重新深埋地底,不必再有重见天日的那一日了。想到此,她墨黑的眼眸之内,一丝怅然决绝,一闪而逝。“如今说出实情,也无关紧要了。”
她微微仰起头,曾经在他眼底看到的隽永的温润笑意,如今一分不见,只剩下幽暗的光华。她清楚如今彼此之间的距离,佯装冷漠,淡淡笑道。“这天下,原本就该是静南王的。皇太后只有你这么一个皇子,自然是要老祖宗捧你坐上皇位,助你顺利登上皇位的那份遗诏,应该是老祖宗的功劳。也就是说,那是假的。”
“你果然知道!”君默然的心底隐隐作痛,当真如她所说,他所见到的,不是真正的她么?他突然心中生出源源不断的怒意,很想把那一些看似美好的过往,都砸个粉碎。她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太傅之女,从婕妤到皇后,她一步步接近他的心,俘虏了他的情谊,到最后,是要无情抛弃践踏?!
“因为……”明月希绽唇一笑,心中无限苍凉,用近乎蚊呐的嗓音,轻吐一句,不在乎他是否听得清楚。“真正的遗诏,在我手中。”
只可惜,他还是听到了。
他在深沉的夜色之中,在淡淡的月辉之下,在死寂的空气之内,听到这一句回应。他微怔了怔,面色之上,窥探不到半分喜怒,他听不出她是玩笑话还是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