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可能在死后,还要与那个男人有任何牵连?他苦笑着摇摇头,淡然地吐出一句,声音愈发低哑。“传朕的口谕,将幽罗国怀玉公主,风光葬入皇陵,规格等同于前朝长公主。”
“出嫁的妹妹,就该是泼出去的水,没想到皇上你还居然不知道,覆水难收?”一道冷漠至极的笑声,打破了殿堂之内死寂的气氛,项云龙推门而入,举止轻狂。他一身黑色衣袍,除了右边脸颊的细长剑痕,看不到他到底伤在何处。
他的胸前图腾,绣着一只吉兽张牙舞爪,是金色的狂邪,带着霸气而来。项云龙单薄的唇角,微微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仿佛眼前怀玉的尸首,他看不到。“她虽然最后发了癫狂,想与我同归于尽,但我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既然人已经死了,如何还要她孤单葬在皇陵?”
周兰亭的眼神一紧,怒气在眼底沉淀,他紧紧扼住桌面一角,努力不让自己的愤恨,在此刻爆发。
“她该等着我,与我一同合葬,在墓碑上冠上我的姓氏,不是吗?”一眼就看穿周兰亭的忍耐,项云龙却笃定他不会翻脸,毕竟他的手中,握着颠覆的大权,也是他替周家除去心怀不轨之徒。虽然,他也不是纯良之辈。周怀玉的死,换不来他的半分愧疚,原本就是周家派来的棋子,他不必善待与她,见他变得疯狂的,是周怀玉的不识好歹。
他的确是受了重伤,但,被践踏的是他的尊严。伤了的,是他存世的根基。
他不想低头,不想认输,不想投降的,却偏偏输了。幽罗国损失惨重,死伤无数,却敌不过明月希不带任何情绪的轻笑。
他从回忆之中抽离出来,动怒已然令他牵动了胸前的伤口,鲜血的味道,再度萦绕在自己的口鼻之间。
大夫说,他命不久矣。
当然,是他逼他说得,他可不想在性命攸关的时候,还听一席不作数的废话。
可笑的是,他居然不知道,到底她试了什么毒。无色无味,在他的体内,找不到一丁点痕迹。
令大夫无从下手的,不只是余毒未清,而是她刺穿他的心口,这一个伤口。
她惊痛岐黄之术,最终却是用在他的身上!她没有立马置他于死地,而是给了他一个限期,只是要他卧床不起,等待死亡降临的日子,他宁愿不要!
他从来都不能,以一个弱者的姿态,呈现在任何人的面前。痛意在他每走一步,每每呼吸一口的时候,愈发严重,但他却不皱一下眉头。
视线无声落在那一片白色之上,他勾扬起嘲讽的弧度。是那个女人说破他的秘密,火上浇油,雪上加霜的!她该死,死有余辜!
这般想着,眼底的炽焰大盛,复杂的情绪在其中燃烧,他抬眼,冷漠面对书案旁的周兰亭。
年纪弱冠的周兰亭在他看来,不过是不足为患的毛头小子,他既没有君默然的谋略,也没有明月希的魄力。只是一个软弱的太子而已,又何来的勇气,与自己叫板?!
“她生是项家的人,死是项家的鬼,这样的道理算是浅显易懂,怎么皇上却像个孩子似的,是非不分,贻笑大方?”他冷漠取笑,周兰亭无法放下心中的苦涩,手中的镇纸就要脱离而出,他恨自己,不曾拥有习武的底子,否则,也不会被欺压凌辱成这个地步。
“我看,那些人提议要皇上大婚娶后纳妃的建议,皇上是该考虑了。”项云龙眼眸一暗再暗,嘴角的弧度愈发深沉,周兰亭无法压下心中的愤怒,猛然拍案而起,苍白五指,指向项云龙的方向。
“怀玉不会白死的!”愤怒令他清瘦的身子微微颤抖,他将所有的奏章书册,尽数拂落地面,大步走向项云龙的面前,圆睁的清眸,盛怒的情绪,无法继续掩饰。
“皇帝的意思是……”冷冷瞥向一地狼狈,项云龙无声冷笑,依旧桀骜不驯。“要我陪葬吗?”
“不,她要安安静静地离开……”周兰亭像是陷入了深思,微微失了神,黑眸无声垂下,顿了顿,猝然扬声吼道。“而你,要一个人下阿鼻地狱!”
一道强壮的身影,伫立在宫门之前,许久时间。像是还带着几分疑惑犹豫,这个身着一袭平凡蓝袍的男子,从怀中再度掏出那一条丝绢,径自想着什么。
还记得他醒来的时候,回想起昏迷之前最后的那一幕,便是自己的呼吸沉重,大声喘着气,仿佛危险,无法度过,他用尽所有力气,透着一方绢子,览望最后一眼湛青穹苍,接着全副心神被袭来的黑幕所取代,最后陪伴他的,只有鼻翼间那抹飘散不去的绢子幽香……
他将头垂下,嗅着那淡淡的香气,想起那个女子的笑靥,眉峰微微蹙起。
再次看到她,她会将自己视作陌路么?
他的承诺,似乎没有达成。
“我说过,想找公主的人,公主一概不见。你们不要每回都麻烦我,赶走不就行了?”一身翠绿色宫袍的女子,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仿佛这等优雅的裙袍,也无法阻碍她一身洒脱。玲珑的黑发之上,简单缀以宫花,不知从何时起,她便失去了为自己盘髻的能力,如今看似无恙,只是她的笑意,不再明艳灵动。
那黑眸深处的忧伤,还是无法尽数隐藏,她轻笑斥责,掩去自己又为那个人伤神的真实情绪。等了这么久,若是他还活着,早就回来了……她忍住心痛,长长舒出一口气,睨了那两位年轻侍卫一眼:“这等芝麻小事,你们侍卫长还做不了主么?”
“不,玲珑大人,那个人没说要找公主。”其中一位侍卫跟随在她的身后,陪着笑脸,毕竟劳烦玲珑大人,是他们实在没办法。
“不找公主?那要进宫做什么?”她清新的声音,渐渐从远处传来,姜武猛地转过身子,他不知道,是否还该对她存在企盼的心,突然那么害怕,她的冷漠面对。
只要她说,不想看他,厌恶他了,他清楚他不会继续纠缠。
他的善良,与山林中吹着的清风,淌着的清泉一般自然,不会勉强任何人,特别是自己喜爱的女子。
另一个侍卫微微蹙眉,笑脸变得尴尬。“他也没说要进宫……”
不进宫?那杵在宫门前做什么?是觉得宫门好看么?还是对传闻中的金碧辉煌的明月宫,存在肖想?玲珑冷冷一笑,无声摇头,她在宫中,从清晨忙碌到深夜,处理的便是大大小小的琐事。不过便是因为忙碌,才可以令自己忘却岁月老去,她却迟迟等不到那个人的事实。
即使是自欺欺人罢,即使心开始变得苍老,但她还是要这么活下去。她淡笑着,伸手拂去散落的发丝,继续耐性听下去。
“是,玲珑大人,他从清晨开始就站在宫门前,一言不发,只是我们看他也不像是凶险之人,甚至……”甚至,觉得那个男人看上去很可怜。侍卫将没说出口的话,尽数咽下,毕竟如今的玲珑大人,琐事缠身,他们只要得到她的命令,是驱逐还是责罚,照做就行。
“就是那个人么?”她接过他未说完的话,纤纤素手,指向面前不远的方向,停下了脚步。
为何,居然看到那个背影,也会觉得万分熟悉?
跟那个人,好像啊。
她却没有太过在意,最艰难的日子早已过去,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分不清哭泣和微笑,分不清战栗和恐惧,甚至,常常将陌生的人,认作是他。
看到那飞扬的剑眉,那么深,那么黑,她也可以想到他。
看到那清澈的眼眸,那紧抿寡言少语的唇,那坚实宽阔的臂膀,她也突然开始,怀念他。
甚至,她来不及对他说些好话,不要总是凶神恶煞的面对他,不曾倚靠在他的胸怀,与他一起看喧嚣与宁静,她辜负的人,却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最终,她还是变成了原来的玲珑。只是心缺了一块,只是会常常失神,常常莫名流泪而已。
像是如今,凝望着与他相似的背影,她才发现,其实一直在凝视的,也有她自己。
姜武的心蓦然开始紧张,他今早去了左相府,左相要他自己来找玲珑。
他说,玲珑看到他,会开心的。
左相所说的话,他不该怀疑,只是为何,他听到玲珑的脚步声,居然胆小地不敢回头?若她说不要他,他就该转身离开的。
居然,觉得很艰难。
“或许,你是等什么人吗?这么久没有出现,那就……”她伫立在他的身后,语气轻柔,却万分坚定的给出一个回应。“不用等了。”
不用等了,这也是给自己的交代,她的身边还有主人,还有术国,她无法自私地一人离开。
如今忘不了,那就不要勉强自己。
姜武缓缓回过脸,眼底的幽深颜色,突然令玲珑跌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