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认识她之前,他或许是个是非不分,黑白不分的可怜人,但如今,他不想再过重复的生活。他享受着此刻的安详,聆听着她的呼吸气息,眼看着她走下山的身影,跟随着她前行,浅笑着继续说下去。“就这样,偷窃着,挨打着,被辱骂着,不挨饿的时候,就逍遥过活着,偶尔也觉得无所谓。即使明白自己没有任何前途,看不到自己的性命,会在何时终结,却还是如此浅薄的活着,可耻的活着。直到,我在那个特别寒冷的冬季夜晚,来到了那个军营……”
明月希闻言至此,身影微微停顿,缓缓转过身来,她的眼底,并没有任何的同情,毕竟,他也不想看到世人投注怜悯目光,他虽是错过,却还留着骨气的坚强执着。
她,只是平常一般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
鹰不想继续被这般关注,只想一句带过,他尴尬地干笑出声,笑声在空荡的山谷之上,形成最无法忽略的回音。“哈哈,到后来被军中人抓到,虽然手里抓住的不过是一块最平常的芝麻油饼,却在深夜,被吊起来打。”
他努力,不想看到她轻鄙的眼神,就像是在师傅眼底看过的一丝失望。他知道自己曾经是无可救药的,但不想听到她这么说。
他,当然无可饶恕。
却,愿意改过自新。
她沉默着,回过头去,没有在小径上停留太久的时候,他们已经出来半日时光,必须赶在夜色降临之前回宫。只是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久久停留在她的脑海,说话的人用着极其清淡的声音,诉说着那一段过去,太多的痛苦,从只字片语之中感受不到,但她的心,却还是微微撼动。
她的手,无声拨开拦路的树枝绿叶,低下头,走向前。她此刻可以做得,便是安静的聆听。
鹰的脚步,踏过清澈小溪,他长长舒出一口气,神色自然。“在浑浑噩噩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若是我挨不过饥饿,或许就这样在明日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断送了性命,来到军营冒险一把,或许还有活下去的可能。”
那正是懂事与懵懂的界线,十一岁的时候,他曾经因为退缩,而退出了平常人家的木门。虽然只要他安静地带走一点米粮,睡得死沉的农家人,不会有半点察觉。那正是最大的一场瘟疫来袭幽罗国的时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突然觉得踌躇,在将手伸向那微乎其微的米粮的时候,内屋之中婴孩的哭声,幽怨地传入他的耳边。
他离开了。
只为了一道哭声,有时候他想,或者那是老天对他的惩罚,失去了双亲而这样活着的他,已经没有权利,使得上苍垂怜了。
他若是在那一夜死了,也不该有任何怨言吧。
明月希突然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神色莫辨。“挨打的时候,后悔了吗?”
他微怔了怔,不曾想过,她问出这样的疑惑,在所有人的眼里,他们便是死不悔改的混世魔王,即使被人打得爬不起来,也会大言不惭,强颜欢笑地活着的。他稍稍顿了顿,眉宇之间,浮现一抹更加复杂的神色,只是转瞬即逝,那一道流光,没有任何人看到。“我们这样的偷儿,被所有人都厌恶着,憎恨着,挨打其实是小事。但我的确是后悔了……”
她问:“因为什么?”
他说:“因为与我同行的伙伴,在我面前无法承受,将士的鞭子特别厉害,他们也都是不留情面的人。我们多少有些武功底子,平日受惯了拳打脚踢,身上旧伤新伤无数,却从不在意……只是……这皮鞭的味道,倒是第一次尝到,真的不好受……”
明月希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不明为何他突然沉默,猛地转身,却看着他并没有紧随其后,而是站在不远处,微笑着看着她。然后,用很缓慢的语速,宁静的声音,吐出那一句。“我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死去。他才十四岁,比我大了整整三岁。”
那些人说,他们这些小混蛋,生与死,根本就没有太多的差别。
那些人说,他们这些害虫,活在人世间,也不过是吞吃多些的米粮。
那些人说,他们这些偷儿,若是死了,那不过是为民除害。
那些人说,他们这些罪犯,留着双手便是偷窃,即便砍断双手,也不会悔改。
他们说……
他不想再去回想,第一次,那么沉重的恐惧,比夜风还要寒冷,比刀剑还要锋利,那些笑声和骂声,混合着皮鞭击打在皮肉之上的声音,是多么的喧嚣。
他很想,闭起耳朵。
却,看到伙伴比他更早一步,体会死亡。
之后,他在那一堆人的眼底,看到了一个脸上留着疤痕的男人。他是那么不同,他的眼中没有任何嘲笑的意味,也没有旁观看好戏的冷淡,那是一种……很莫名的情绪,仿佛他找到了一个,与自己万分相似的人。
便是,项云龙。
他将他从皮鞭的惩罚之下救出来,训练他习武,训练他成为一个无情的杀手。
算是恩人罢,他从回忆之中抽离出来,其实没有想法,挽回什么,既然这些都已经发生,他无法回避的。
明月希的双眼温润,她听着他的故事,却像是看到了另一个孤独的灵魂,她的胸口一暖,朝着他走去,一把抓过他的手,笑望着他。
温暖,从她的手心处,度过他的手掌,他明白她的安慰,便是最好的谢礼。
“我的故事没有任何新奇的情节,寥寥数句,就可以讲完我的一生。”他还记得,那一夜的星空,那么平静,他便想着,若是他当真死在鞭刑之下,或许,也会有一颗星,无声陨落。他想到此,狭长而清明的眼眸,染上满满笑意,他朝着明月希眨眼,故作神秘,不让人看透他眼底的哀伤。“所以,我不常对别人讲。”
“那是你人生的最大包袱,把它留在这灵山的最高峰,不要继续背负了。”她挽唇一笑,直视着他的眼眸,嘴角勾扬起的美丽笑容,像是绽放的兰花,清幽迷人。“你要重新开启一段人生,当然,偶尔回顾往事,可以激励鞭笞你前进,但无需为此迟疑后退。”
“他虽救了你一命,却将你推向比偷儿更加无法饶恕的深渊,这样的人,不是你的恩人。”她一眼看穿鹰的心思,眼神明亮,宛如星辰,驱散他迷茫的云雾。
鹰眼波不闪,紧紧握住她的柔荑,眉峰微蹙。“他死了?”他昏迷了好几日,只因为一下子承受项云龙的两鞭子,若是不死的话,他才可以彻底放下那些沉重誓言,不再畏惧他的威严。
“如今还活着……”明月希避开他的视线,径自走向前去,悠远的声音,比时光还要漫长。“但是时日不多了。”
鹰说不出一个字,安然地跟随着她,走下原路,直到山脚下的时候,远远观望着她的倩影,那些类似感谢的情绪,他不会说。
或许,他只是找不到更加恰到好处的词汇,来形容对她的感情。
当然,那不只是心仪和感恩而已。
而明月希的眼神,却投靠在不远处停下的一辆华丽马车,她警备地眯起双眸,粉唇紧抿,仔仔细细地打量着。
她与鹰来灵山,不过是临时起意,不曾告诉任何人。
那么,其中的有备而来的人,又是谁?
鹰见她止步,神色冷沉,伫立在她身后,既然她没有暴露身份的意愿,他也不想惹是生非。
明月希神色自若,越过那一辆马车,只听得那一道温暖的女声,缓缓传来。
“听闻这灵山,心诚则灵,可是个请愿的好地方。”
这一句话,像是自言自答,充当车夫的人,站在一旁,年轻的面容之下,无法隐去的是武者的警惕和对主人的恭敬情绪。
似乎没有听到的安宁,明月希没有停顿,继续朝前走。
“你说是么,公主?”门帘被一只手撩开,从声音上分辨,虽然是个约莫四旬的妇人,这一只柔荑却是保养得宜,或许,不是一般的妇人。马夫伸出手,扶着她小心翼翼下了马车,鹰的心生出抗拒和警备,他相信,只要一有任何动静,他会立刻挡在她的身前。
不会,要任何人伤害她。
明月希轻摇螓首,示意他不必太过紧张,默默转过笑脸,迎上那一张陌生的妇人面孔,眼神没有半分闪烁。
“看来夫人你,为了见我,劳碌奔波,倒是诚心的紧。”
“你与明月公主,可真像。”
妇人端详了半响,眼底的一丝深沉转瞬即逝,她再度恢复了原本的神情,淡淡吐出一句。
明月希闻言,眼神一闪,冷眼看着她,半响,没有任何回应。
“不知,能否与公主单独谈谈?”
妇人的视线,掠过伫立在一旁,却神色凝重的鹰身上。原本以为不过是一般的侍卫,所以目光并未太多停留,只是看到他的眉宇之后,像是不敢置信一般,再度望向鹰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