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不会如此残忍。即便觉得异样,觉得不安,还是忍耐着容忍她沉沉睡去,卸下灰色大麾,披在她的身躯之上。湖边送来的阵阵清风,令他万分清醒,只是她口中的入魔,却依旧无法解开这等的疑惑。
她虽武艺不浅,却不若江湖中人沉迷武学,又何来的走火入魔一说?只是他看她,实在是太痛苦,若是可以解脱……他愿意帮她。
君默然暖声轻道,俊脸无声压下,与她鼻眼相对,深邃似海的眸子微微眯起,他低低轻叹,她眉心的拧蹙被他吻开。
“就算你入魔,我也不会不要你。”
他伸手触了触自己温热的唇瓣,笑得无声,却也叹得无声。
接下来的等待,度时如年。
安静的,冀望的,不贪婪的,等她。
没有人看出他在害怕。白羽没有,纳兰璿没有,所有的人都没有。他们只认为他在愤怒,以为他在不悦……
循着月光,君默然走上以羊脂白玉砌成的曲桥,桥柱上雕有各式神兽,每走五步,便有左右对称各一尊,他的脚步最终停驻在那一扇双门之前,目光专注,似乎视线已然透过雕着精致花卉文案的窗户,望入其中。
他在等待她醒来,即便三日已经度过一日,与她相伴的时候还不若等她醒来的长久,但他的眼底却没有显露一分不耐。
白羽伫立在不远处,眼神渐渐深沉下去,马不停蹄地将大皇子接来,竟是为了这等母子团聚的结局。他直到今日,才知道为何皇帝做出了那么多不合时宜的举动,原本的疑惑不解,如今都再明了不过。他对这个女子,不甚了解。
在她是纳兰希的时候,就觉得她的心思,无人可以看透,如今化身为他国公主,他才开始怀疑,之前的所有,都是她精心布置的计划。
但,木已成舟,她离开了暝国后宫,但留下了唯一的皇裔,这等行径,他却无权置喙。
君默然不再迟疑,推门而入,却已然看到她早已清醒,坐在床沿,他却一瞬间看不透她此刻的神情。
一步步靠近那一个阴影,他点亮了烛火,整个昏暗的房间,转暗为明。“小希,他方才来过,汤药正在熬煮,是因为最近太过疲惫的关系罢。”
他说得随意,那是纳兰璿对他所说的原因,却不知为何,他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一席话从他口中逸出的时候,他才发觉她已然掀开单薄锦被,弯下腰来。
她欲要下床,却身影踉跄,一个不小心右膝落空,一声惊呼后,她已然跌进他稳健的怀抱里。
“小心。”他神色一柔,察觉到怀中的人儿身子微微僵硬,她始终是低着眉眼,不看着他的眼睛,他只是觉得讶异愕然,却不曾深究下去。
她猝然抬头,白皙的肌肤之上,闪烁着瞪着他,吐纳声浓重而急促,眸里闪着怒焰。
未了,她先开口,一字一字,咬着牙关,说得愤恨。“不要碰我!”
他微怔了怔,却还是压下心底的情绪,降贵纡尊地赏赐给她最温柔的嗓音,却也是最关怀的语意,他的嗓音因为刻意放轻而显得更体贴无害。“你若还是觉得不适,我找太医来替你诊治。”
在听到那男人说诊治的片刻,她怒她愤,恨不得以双手扯裂那男人的温和笑靥,而这等激狂情绪在此时却无法沉淀下去……
“小希?你……”他的眼底突地印上一片诡谲的色彩,他不曾留意过,她到底醒来了多久,而她此刻更像是变得陌生,判若两人。
她冷冷望着他,他眼底的紧张,令她稍稍清醒,直到看到他愈发苍白的脸色,她才意识到什么似的,低头,手上的血如此鲜艳夺目!可她一点也不痛!
她的手边,到底何时多了这一把,精致的匕首?
她最终,还是变成了这样吗?
她还是,没有更好的结局了吗?
她恍惚失了神,他眼神一紧,猝然伸出手,想将匕身转向,不让它的锋利深深陷入她的细皮嫩肉里,那看起来好痛,血都染红她的掌心──比起匕首一半没入他的胸口,他反而像没有痛觉。
他目光一凛,笑意消失无踪,隐约间君默然好似看见明月希的清冽眸子转为魔佞血红。“你怎么了?”
她清晰地看到他胸前的赤红色,身子止不住轻轻颤抖,顿时瞠圆双眼,将最后一丝力量用来大吼:“不要看我!“
但是那丝力量仍只是细若蚊鸣,再大的力道和嗓音,也不过凝结停驻在她的喉间,才出口,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是更多呕出来的刺眼鲜红。
她,知道自己如今不是往昔的模样。
那力道再大一分,她手中的整把匕首都可没入他的胸膛,她不知自己是何来的力气,源源不断地灌输给她无形的伤害之举。
那一双淡色的眸终于缓缓正视她,明明是澄澈似水的眼,却又深邃得令人捉摸不着。良久,他启唇,笑着问出的话语,却是令她痛彻心扉。
“当初,你娘亲就是这样……”
太多太多的血腥和不堪回首,他没有说出口,但是这寥寥数字,已经足够令她手足无措,她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口鼻,只是更多殷红的颜色汩汩而出,从她紧闭的指缝之中,淌下,滴落到身上的白色里衣之上。
她,说不出任何话来,就算是一个字,也没办法。
君默然眉峰紧蹙,身子之上的疼痛,他察觉不到,只是她不断呕出的鲜血,才是最大的刺目。
他扶住她的肩头,手心的温度似乎烫伤了她,她猛地从他的手下逃脱,挣脱开他双臂的禁锢,急急夺门而出。
她的脚步太过慌乱,身影在他的眼帘内转瞬即逝,像是穿透夜色的清风,他伸出手,也抓不住任何的痕迹。
他的眼神一分分沉下来,久久伫立在原地,胸前的一片****炽热,也引不来他的半分关注。
身后一阵平静的脚步声徐徐传来,君默然蓦然转身,迎上对方的审视目光。
来者,正是捧着温热汤药的纳兰璿。
他的目光短暂停留在君默然胸前的血色之上,黯然地望向那一把染雪的匕首,面无表情地走入房内,将手中的汤药,置于烛火摇曳的桌面。
其实,喝不喝药,并无太多差别。
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想要救她,即便她无法回应自己的情感,他也再无任何资格对她作出长久承诺,但这一点,毋庸置喙。
他自然要比自己幸运许多,因为他得到了她的回应。即便是与眼前的君默然相比,感情和付出,关怀和信任,他不比君默然少,不比他淡。
“她是身患重疾了罢。”君默然轻轻瞥向他的方向,眉峰并未舒展开来,望向那一碗深色药汤,因为受伤的缘故,他的嗓音低沉,说得极慢。
他的伤口并不深,她突然将匕首送入他胸怀的那一瞬,远远没有看到她那一双诡异妖魅眼眸和呕出太多太多鲜血时来的心痛,无法呼吸的窒息。
“我相信舞阳的离开,即便你对她当真没有心爱的情绪,她始终也是你的妻子,你应该还念着夫妻之情,也该知道……”他见纳兰璿依旧沉吟不语,稍有不悦,却还是掩饰的完好。他眼波一闪,语带深意。“生离死别,到底是何等的悲哀。”
“若她时日无多,若她无药可解,若她非要离开,告诉我,我有权知道所有真相。”他不想从纳兰璿口中听到这般的噩耗,毕竟她看似弱不禁风,弱不胜衣,却并不是娇弱的女子,她和舞阳不同,她涉猎武学,身手敏捷。但,如今她看上去很不好,除了做最坏的打算之外,他别无他法。
他要从纳兰璿的口中,得到最明确的答案,才有时间作出自己的决定。至于她……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外,她亲手伤了他,自然是万分不愿再看到他的。
“你不在的话,她万万不会落到这个地步。”纳兰璿最终开了口,冷淡无法掩盖,可惜的是她妄想的三日之期,感情宛如炽焰一般轰轰烈烈,在暗中滋生蔓延,如何挨过去三日的时间?
想必,就算是面对着他的每一瞬,看着他的专注和温柔,都会是最大的痛苦。
他怜惜明月希的不好过,却又不懂她为何如此偏执,她一心要给彼此一个完满的结局,殊不知……命运如何还会给她,扭转乾坤的机会?
“如果不想她死,如果不愿看她痛,三日之期一过,就远远地走开,再也不要回来。”纳兰璿压下脸,掏出洁白的帕子,将精致匕首收在其中,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眼底的深沉,却无法看透。
“要我对她不管不问?”君默然无声冷笑,纳兰璿轻描淡写的残忍,他做不到。他在暗中紧握双拳,强忍下冲动的欲望,他的面色铁青,俊容之上只剩下冰雪的温度。
“不管不问,才是对她最大的仁慈。”纳兰璿紧握着那一把小巧匕首,眼神一暗再暗,嘴角笑意,隐约闪烁着苍茫。“你问我懂不懂何谓生死离别,我当然明白。既然她已经将整颗心,所有的感情都交给了你,你就算离开,还有什么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