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过是想出来走走,察觉到身后有人追踪,才会在仓促之间,夺走马房的骏马逃开,不料这些人果真是冲着他来的,他只当那几把长剑挥下的瞬间,他就要赶赴地府的!
他甚至不太清楚,方才是如何瞄准两个杀手的右眼和左膝,是如何出手伤害他们,保住自己……
仿佛,那是再自然不过的能力,早就藏匿在他的体内,他想要深究,那头脑之间的疼痛,却是愈来愈尖刺,愈来愈难耐了些。
莫非……又要发病了么?他咽下满满当当的苦涩,发狂一般地挥舞着双手,他猛地想起了什么,身子变得僵硬,宛如泥塑站在原地,任由雨水冲刷。
没有人知道他习过武,但是从最先前那次的抹消记忆,他就不曾使用过半点武功。兴许是他在世人面前向来是一个无能之辈,藏匿了自己的本事,兴许是遗忘了自己一身的好武艺,也兴许是她总在他开始稍稍恢复蛛丝马迹的记忆时,她便会再度对他下药,让回忆从他脑子里彻底破灭,所以,连以往能轻易挣断的手铐脚镣都安安稳稳缚住他,让她忘却了他的本领,她以为他该连武学也一并遗忘掉才是……
那么,是她日日夜夜,都捆绑了他的能力,不只是将他牵绊在明月宫,还让他失去了自保的能力,沦为刀俎鱼肉,任人宰割?
他突然想要扬声长笑,却猛地心中一冷,就连他自己,都不知原本的君湛清,是个何等样人。
他藏着一身武学,而蒙蔽世人双眼,那么,当真是他心怀不轨,当真是存有异心,是叛乱之徒么?!
想到此处,他猛然愣住了,三人见他停下了挣扎和疯狂,面面相觑,眼神默契,才一同慢慢靠近他的身子,那三把长剑,顿时寒光一现,下一瞬,直直刺向他的胸膛!
“不许你们伤九哥!”伴随着这一道娇嫩之中夹杂着冷意的低喝声音,三枚竹叶一般的银光闪过,准确无误地割断了三个大汉的手腕,长剑应声落地,三人惊呼一声,眼看着手腕处的鲜血染红护腕,骨肉分离。
一个看上去约莫十五六岁的女子,从天而降,她身影娇小,深紫色的劲装包裹着她玲珑的娇躯,垂着双髻的长发,在雨中轻轻飘舞。她的双目含着心疼的泪光,落在他的身旁,将他扶到一旁,她实在不敢想,若是她晚来一步,是否就要等着为九哥收尸了!
她是后悔了,如果不是,她也不会在最后半途而废,返回原路,只是在原本的小镇上再也找寻不到九哥的踪影,她光是找他,就花费了大半个月的时间。
君湛清的眼神仿佛像是这雨水,令人觉得模糊,却又看不清楚。他倚靠在大树旁,眼神无波,薄唇紧抿,没有人看透他是在沉思还只是在神游天外而已。
如果是她对自己下药,让他没有机会记起任何的细节,那么说明,之前的君湛清,早已在她的面前,露出了马脚。
无人知晓他有一身武学,她却早就知晓了他的秘密。
到底是何时开始,她看穿了他的用心并不简单,看穿了真实的君湛清,而不是那个华丽的皮囊而已?
而他,又是在何时开始,变成了陌生的君湛清?
他的目光,渐渐收回了,他唯一的喜好,或许也曾经是以往的北贡王所喜爱的,从未改变。顺应着小八的要求,他重新坐上马背,身上无数伤痕,他却感受不到疼痛。
他的双手渐渐垂下,望着坐在自己身前的娇小身影,她卖力地驾着马儿向前走,他的眼神一暗再暗,无法再说出一句驱赶她离开的狠心话。
右手的尾指,不经意触碰到挂在他腰际的灰色绣囊,小八初见这个小玩意曾经万分惊讶,觉得这个玩意儿与一身平常的他不太匹配,看起来像是那些富家少爷才有的物什呢。
她一直很好奇,其中装了些什么,他不过一笑而过,从不认真回应。
如今,他解开灰色金线绣囊,平静地倒出其中的所有,躺在他手心处的,是一些金黄色的话梅核。
这些毫不起眼的废物,却成了他生死之交的最厉害的武器。他没有忘记,正是用这些玩意儿,他伤了那些企图伤害他的杀手。
他忘了自己曾经喜爱吃的菜肴,如今开始一一学习,感觉不坏的,或许以前偏爱,感觉厌恶的,便再也不尝。
唯独令他尝过一次,就再也忘不掉的,便是那话梅的味道。他几乎可以推算的出,他一定是每一日都离不开那些东西的酸甜滋味。
到底是谁,养成了他一个大男人,迟迟忘不了这些蜜汁话梅的味道?仿佛那个人就隐藏在他的记忆深处,要想在瞬间内将它挖掘出来,却是不易。
他觉得头愈发疼痛,于是放弃了,不再去想,一个晕眩传来,他的身子不受自控地倒在小八的背脊之上。
他真的好重啊……小八在心中无声埋怨,明明看起来是那么清瘦俊秀的九哥,此刻将全部的重量压在她纤细的身子之上,她很难承受,却还是乐于接受他的全部重量。
毕竟,即使他昏迷不知,这也会是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最亲密的接触了罢。
她看到了,九哥伤人的动作,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绝对不会相信看似温良无害的九哥,沉默微笑的九哥,沉敛冷静的九哥,会是运用暗器比她更加自如之人。而她躲在暗处自然没有忽略,当九哥掏出手中的“暗器”之后,那眼底的肃杀和冷绝,仿佛令他变成另外一人。
那种冷意和漠然,令她不受自控地发了个寒战,她却不会将这样的秘密,说出口了。
他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是自己的九哥。
永远。
她明朗的笑意,再度在嘴角扬起,她轻轻转身,利落地从腰际掏出一颗白色药丸,送入君湛清的口中,眼看着他无知觉地咽下,她脸庞上的笑意渐渐失落了。她的九哥,可千万不能出事呢。
她迎着雨势,勇敢向前进,虽然寒意沁入体内,她的心,却是万分温暖。
从此以后,不会再过问九哥的过往,无论他是罪大恶极的恶魔,还是冷血无情的杀手,只要他决定要舍弃,重新开始,她也会陪他舍弃一切。
“主子,属下回来了。”
张凡的声音,传入轿子,她睁开双眸,声音清冷。“有什么事吗?”
“应该是江湖仇杀。”侍卫端坐在马背之上,低下头,神色恭敬地回应。
明月希的神色稍稍有些变化,不过在外人听来,依旧是冷冷淡淡,毫无情绪。“你出手了?”
“还来不及出手,一方便有人搭救离开。”
她放下了戒备,轻轻点头,轻声道。“我们要连夜回宫,你们各自谨慎一些。”
刚踏入宫门,已然见到在一旁等候的鹰,他无声跟随着她进宫,不明白为何她此刻的眼神,尽是幽暗的颜色。她幽幽的叹息声像针一样扎进他的心头,抬头看她只见她面窗而立,背影透出一股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深刻落寞。
“左相说,那个男人会有血光之灾,主子也放任不管吗?”
明月希飘然入座,恰然的端茶啜饮,轻轻撇向他,其中默契不必说破,与先前黯然神伤的神态迥然不同,这让他的眸光不自觉地加深,嘴角的笑意也加深起来。
“属下明白了,我马上去。”
天终于放晴,暝国皇宫内,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君默然的榻上全是未曾批阅的奏章,他倚靠在一旁闭目养神,那神色的平静,仿佛即将发生的一切,都将在他的意料之中。
相较于城外的杀戮,龙乾宫之内的异常宁静祥和气氛,来的更加诡谲深远。
“圣上,天牢那里有动静了。”钱喜端着参茶走近前来,靠近他的身子,在他耳边耳语一句,这才看到君默然微微睁开双眸,那一双稍显淡漠的淡色眼瞳之内,浮现些许笑意。
能够不远千里而来,一心搭救小狼王的人,自然是狼王罢。果然被她猜中,他即使知道会是陷阱,也会不顾一切。
夜狼族的兄弟义气,令他放弃该有的理智,是狼王的不幸,或是他的幸运?
若没有这么大的诱饵,他如何迅速牵制制服这一个后患无穷之人?
君默然的眼眸未曾抬起,眼看着钱喜替他斟茶,参茶的味道飘香四溢,他接过,轻轻抿了一口。一个眼神,已见无声杀戮。“加派人手,就算误杀,也绝不能放过。”
他抬起朱笔,放下手中的茶杯,钱喜退了出去,他的思绪,却偏偏又飘向远方。如今正是千钧一发之际,明知不该分任何心,却还是担忧她回程是否安全无虞,毕竟如今她正是万分脆弱的时候。
但一想起他最心爱的女子,已经怀上自己的骨肉,心中的满满暖意,渐渐吞噬了他表面看来的清漠。
他淡淡微笑,长入发鬓的浓眉也随之轻扬,薄唇扬起笑意,那束起的银丝在烛光下闪耀着微光,却不再显得那般不近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