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着说出这些话来，面容温和，宛如世间每一个平凡的母亲。这些笑语，渐渐将皇帝心中的怀疑消褪了，他终于坐下来，周氏见他不再多疑，才将温热双手，搭上他的手背，神色恳切。
“皇上若是不怕他们嘲笑我们说话不作数，言而无信的话，大可跟明月公主取消这门婚事。只是可惜了，我们太子跟那位小公主，可是越看越有缘分呢。”皇帝的不悦褪去一些，虽然没有办法爱上这个女子，但她的确是皇后的最佳人选，从未令他不满过。周氏噙着笑意，声音变得轻柔一些，低低说道。“取消了之后，就当是臣妾多管闲事罢了。皇上要我们太子娶哪家的女儿，臣妾都不会再有微词。”
“算了。既然你与明月已经打定主意，那就这样吧。”他这么说着，却不知为何心头，传来一阵闷痛，他不耐地起身，走出这个内堂。高大的身影，最终在周氏的眼帘之中，消失殆尽。
这就是，你与她之间最无法逾越的阻碍，夫君。
也是时候，该清醒了。
周氏朝着他欠了个身，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坐在圆桌旁，眼看着侍女将地毯之上的狼藉扫干净，她压制不住心底的悲哀，紧紧闭着双眸，不再去看。
或许，不知在何时，她的心，也早已破碎的如同这样了。
数年之后。
门外传来些许吵闹的声响，周氏睁开双眼，她理理身上微皱的白色素衣，抹去芙颜上的惺忪疲倦，轻声道：“有请。”
如今，正是先帝驾崩之后不过两日的时间。
“来了。”她望向那个英俊却是严酷的男子，此人正是朝中的将领项云龙，年纪轻轻，却是拥有一身好武艺和好兵法，深受先帝赏识，如今握有国内的一半兵权。
这人的自负成性，她却刻意忽略，要想保住囊中一切，断断不能与这人成敌。
他指向身后的方向，她明白指的是术国的处境，他的字字清晰，落在她的心上，引来不小的震撼。“不是与术国是盟友的关系吗？那边失了火，娘娘似乎不怕殃及池鱼。”
她的眉峰紧蹙，冷冷望过去一道目光，沉声道。“他们两国各自的恩怨，我一个妇道人家，还管得过来吗？如今先帝驾崩，朝中已生乱象，你觉得我自顾不暇，会下令派兵支援术国，而将皇儿的处境，陷于困境不成？！”
“娘娘你会这么想，也有你的道理。”的确，她没有太大的把握，可以稳住这朝廷，自然会吝啬出兵，人无论何时何地，都是自私的动物。他不觉得要她出兵，就是个好主意，他没有良心这回事，自然己所不欲，勿施与人。
“如今我想得，只是如何保住我们母子在朝中的地位，你也是知道的。”她的面色愈发苍白了些，这些时日呕心沥血，后宫几位宠妃以及皇子的蠢蠢欲动，她如何忽略？不是生，便是死。“其他的，我管不了了。”
“我自然是站在娘娘这一边的。”他摊掌制止了身边周氏的打扰话语，黑衣男人沉沉低笑，朝前方光景张开了手掌，五指一拢，将那一抹春光握在手心……“因为这里，有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周氏自然清楚他是个野心满满的家伙，但也唯有这样狂放的男子，才能是最好的伙伴，她沉下起来，目送着他离开。
他这是得寸进尺，但她只能让他得逞，因为他，也可以帮她得到想要的东西。
那些过往，在脑海之中转瞬即逝，她的目光重新定在眼前的女子面容之上，她以为明月希是要来追究她刻意挑拨的事端，没曾想，她却没有谈及只字片语。
她倚靠在窗边，趁着夜色而来，周氏在一家客栈之内等候，烛光在彼此的眼中跳跃舞动，她们却是长久沉默。
周氏在明月希的眼底，看不到一分愤怒与不悦，那么平静如水的面容，更显得绝世的出尘。
她的黑发之内，已有一半银色，她扶了扶自己的鬓角，淡淡说起好多年前的事。“哀家记得那时你年纪很小，面色虽白，但美得跟花里妖精似的。哀家还记得跟公主提过，若不是明月希在术国京师出名，哀家还真以为是哪儿来的神仙妖精呢。”
“我对太后，却是没有半点印象。”她轻笑出声，那笑靥印入周氏的眼内，仿佛是一种讽刺。
“你找我出来，难道就没有事吗？”周氏不为所动，数年之后的面容之上，愈发苍老了些，神智却依旧清晰，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
明月希的目光渐渐游离，她的视线依旧飘在半空之中，身影仿佛有一种空寂的感觉。“你难道想不起，今日是什么日子么？”
“不用讽刺我老糊涂了吧，明月希。”她无声冷笑，喝下茶盏之中的暖茶，垂下眉眼去，往事如烟，她也不想多想。如今幽罗国大势已定，自己的儿子稳坐皇位，早年娶了娴熟的臣女李瑞为妻，如今后宫妃嫔也替皇儿产下一个皇子与一个公主，她已经成为众人眼中的老祖宗了。
“见死不救的是你，周太后。”明月希突地站起身来，走到她的面前，挽唇一笑，那无声的残忍从她的唇边逸出，周氏不禁心一沉。“当年的事，我都知道了。多亏了你，我的娘亲才会死的这么惨。”
“你的罪，不只是如此而已，当年你无暇自顾，不过是个借口罢了。你怕明月公主还有翻身的机会，会对你不利，便在暗中传以书信，支援暝国的楚荣仪，要她做得彻底……”明月希的眼底，愈发冥黑忧悒，周氏望入，不禁沁出一身冷汗。那，的确是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秘密。“你们这些一丘之貉，莫非你还以为楚荣仪逃不掉，你却可以幸免于难不成？”
“你……想怎么样？！”她猛地眼神一凛，语气不免扬起威仪。
“不想怎么样。”明月希淡淡一笑，嘴角扬起的浅淡笑花，令人惊艳。“我不会杀你，你的性命不该是在我手中终结的。否则，你以为我如何会放过你这么多年，让你过快活日子？”
“我答应过，不会再沾染上血腥。”至少，她不会亲自杀人了。她的神色一柔，洒落手中茶杯的茶水，冷冷淡淡地背转过身去。
“我只希望你记得，今日是明月公主的忌日。”
明月希太清楚这句话的分量了，人心的最真实的恐惧，不过是来源于往日的罪恶。她最终变得释然了，她没有继续复仇的必要，她花去人生最重要的时间滋生仇恨报复，如今她更想做的，是成为一个平凡的女子。
淡然的，活着罢了。
周氏目送着她离开走远，不安地坐在床沿，却是半个时辰都等不下去了，她身边的数位侍卫，都是最可信赖的，她后悔自己的决定，出来见明月希一面。于是便吩咐下去，连夜赶回宫内。
还未走过一半的路程，侍卫们的慌乱声音，在黑夜之中猝然响起。
那朱红色的马车，不知何时辕破裂脱落，已然滚落山坡，侍卫们猝然跃下马去，急急跑下，这座山坡并不陡峭，理应不会太危险，只是那朱红的颜色在黑夜之中看来，愈发诡谲了些。
“太后……”
众人不禁跪下来，马车裂开两半，那老妇人的头颅轻轻靠在一旁的圆石之上，呼吸渐渐消失。
那发髻之中，淌出黏稠温热的鲜血来，将那圆石也染上了妖异的纹理。
那圆石其中尖利的棱角，直到众人移开周氏的尸首，才发觉。那便是，真正的凶手。
橘光融融，一朵朵焰火绽开妖异的色泽，迷迷蒙蒙的她傻傻地望着那些灰烬，一时之间调不开目光。
她的恶梦、她的害怕、她的渴望、她的寂寞……终将在这一座宫殿之中，结束。
躺在皇陵之中，终究还是觉得遗憾吧，宫门事事休，人心渐渐老。
好累……
整座宫殿之中，终于变得安宁下来。之前的喧嚣，似乎在记忆深处不断退后。
躺在锦被之下的女子微微睁开水眸，身侧的俊挺人影她依稀可见，她的眼神随即变得温柔，从被里伸出小指，轻轻勾住他放在棉被上的手指。
君默然幽然转醒，再小的动作，也可以让他感受到她的无声呼唤，他弯起唇角笑意，把她搂进怀里，拂过她长长的青丝。
人人都道他脾性温和宽容，其实生在皇家，哪有人不会有这种霸道的心理？
认定了，就再也不会轻易放手的。
他也有弱点，而这弱点正是明月希。
“孩子呢？”
她的薄唇动了动，声音依旧异常轻柔，落在君默然的耳边，却仿佛是最动听的天籁之音。那不是最娇媚的，也不是最冷硬的，在这两者之间，略显清新，似乎是那在夜间绽放的娇嫩花开声音。
“玲珑带去偏殿照顾他们安睡，等天明了，我就去抱来给你仔细瞧瞧。”他体谅她的疲惫，不要她继续担忧，他的神色一柔，嗓音也低沉着，字字句句，尽是体贴的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