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要杀我的人，你也认识？”君湛清清楚他的记忆之中，没有任何人，当然也不会有眼前这个忠诚属下的印象，但是不知是他说得太过恳切，还是他的确曾经万分信赖他，这一句疑惑，他脱口而出，甚至没有经过缜密的思绪。
“属下该死，来迟一步了，殿下。”他低下头，仅凭他一人之力，实在是单薄。但耗费了这几年，在几个国家不断游走，为的便是早些找出殿下，终结这等的流离。
君湛清收起手中的长剑，颀长的身影背转过去，小八却没有这么容易放弃，咬着双唇，恨不得将眼前的男子千刀万剐。她在江湖呆久了，实在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的话语，她伫立在一旁，眼眸充满冷意，直直地盯着那个人，没有半分松懈。
他静默了些许时间，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是我与之交恶？”
“不是。”男子摇摇头，黝黑的脸庞之上，多了几分不由自主的尴尬与痛苦。“他们曾经是殿下的食客。”
君湛清的声音悠远传来，没有半分愤怒，其实世间被背叛的例子何其多，他不过不幸的是其中一个。“是吗？”
“殿下拥有一百食客，在朝野之外，自然是美谈不错，但也令人怀疑殿下你心怀鬼胎。”赵满的诚实，那是因为他明白自己多年来伺候的主子，到底是何等的性情。他不自负，却也没有外人看来那么无能好欺。世人所见的北贡王，不过是一具太过华丽的皮囊而已。只有他，才习惯真正的君湛清眼底的冷沉。
“我自己养的食客，到头来要杀我？”闻到此处，他只觉得好笑，若说他曾经有仇人，或许更好受一些。
小八眼神一暗，如今她听到的，便是九哥的过往吗？她直觉想要离开，或者是因为害怕，这个人口中的九哥，似乎叫她觉得万分陌生，更多的，是遥不可及的距离。
她以为他们已经不会再有一分距离，以为这些日子，他温柔地朝着她微笑，无时不刻地照顾她，一切都会好起来。
但，她却还是没有离开，双脚像是沾在地面之上，她没有力气离开。
赵满不知该如何开口，其实他已经说得万分婉转，真正的君湛清不是万分残忍的男子，却也不是一心向善之人。在他看来，那也是身为皇族不可避免之处，殿下的身份和地位才更加可贵，牺牲一两个人，无可厚非。
“那是因为殿下牺牲了他们的好兄弟，殿下曾经说过要搭救，最终还是眼睁睁看着那个人死去，他们误会殿下的为人……属下明白是殿下没有回天之力罢了，他们却是死心眼，将殿下当作任意利用他们之人，他们一无所知，却被无辜卷入叛徒的圈子，害得他们被加以重责……”赵满沉默了许久，才将真相说出，君湛清的脸色却已然幽暗，令人看不透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那一年，的确是死了不少人，他们渴望平静，也厌恶自己的性命被无视，所以才会对殿下作出无礼的追杀。”他跟那些食客不同，他对主子是忠心的，但是同样是低等的身份，他也不难体会那些人的心中怨怼，不过他还是会站在主子这边，明日开始，彻底清理那些愚蠢莽撞之人。
他的九殿下，失去了尊贵的身份，甚至没有得到一块封地，因为叛乱之罪名而活得根本就不像一个皇族，他失去的，比那些食客更多更多。
君湛清的眼底无波，视线定定地落在一处，那万分孤寂的背影看的小八心疼鼻酸起来。她只知道，自己的心好怪好怪，疼得像是快要喘不过气来一般。下一刻，她听到他清漠的声音，仿佛没有世俗的半分情绪。“我忘了。”
“属下知道殿下全部都忘了。”赵满面无表情，想到几年前的恩怨是非，声音渐渐低哑下去。
君湛清沉默半响时间，最终还是问道，他转向赵满的方向，眉目之上尽是阴霾。“我真的曾经无视过谁的性命吗？”
“殿下记不起来，就不要再想起。”赵满的心开始矛盾，他不知是否该将真相，坦承。
“我想知道是谁。”君湛清的目光无声瞥过伫立在一旁，神色怪异的小八，如果他和小八都可以了解真正的他是什么模样，或许才会终结之前的不堪。他总是逃避闪躲，似乎不是个好主意。
“华无尘。”
“这个名字……”
赵满眼神一闪，他可以看得出，殿下已经彻底放弃了之前的一切。“殿下有印象吗？”
“没有。”君湛清冷淡摇头，话锋一转。“他也是我的食客？”
赵满明知真相难堪，却还是不能欺骗自己的主子。“是。”
君湛清撇开视线，眼神定在不远处的黑暗之中，他轻叹一口气，眼神渐渐幽深。“你跟了我很多年了吧。”
“加上这几年，有十五个年头了。”
“那个叫华无尘的男子，是怎么死的？”他不明白念着这个名字的时候，似乎有什么情绪，在心底叫嚣，令他无法继续神色镇定自若。
或许，当真是发生过什么。
“他想要自由，是殿下给了他，他自愿帮助殿下，前往那个危险的地方。谁知数年后，东窗事发，被发现了无法容世的秘密……”赵满却是隐瞒了一点，将风声放出去的人，也正是君湛清，他利用无尘的戏子身份，要他潜入宫去，跟名声最好的妃子纠缠上情缘，不，或者是丑闻，目的再明显不过。
但，要他说出这一点，无法是说出人性之中最丑恶的一面，面对如今清冷平凡的主子，他将此保留在心底，直到自己老去埋骨，也不会再说出来了。皇子之间的争斗，他看的不少，主子与静南王之间的深沉难辨的关系，甚至与皇帝的对抗或是合作，向来不是亲缘骨血的兄弟情深。
赵满眼眸一暗再暗，在最后关头，还是贴心地将过错，揽在他人身上。“殿下是难以自保，才没有救他，但华无尘虽是个戏子，却也有傲然骨气，到最终都没有说出殿下的名字。”
君湛清隐约察觉的到，这个男人未曾说出的，太多的杀戮与无情罪恶。但是，之前的自己到底是何等样子，他已经摸出了八九分的雏形。心中百转千回，令他的俊容之上，添了几分沧桑，这一句话，说得万分缓慢，万分哀莫。“我以为之前的自己虽不是个完完全全的好人，却也算不上是十足的恶人……”
原本，他便错了。
听闻这一席话，小八的身子不免开始轻颤，他不敢迎上那一双充满企盼的眼神，猝然转身，他走得太快，她跟不上他的脚步。
“别跟着我！”
他低吼一声，宛如发怒的野兽，奔跑出小八的视线之外，她的脚步渐渐停下来，满目泪光，无声伫立在夜风之中。
赵满站在小八的身后，神色哀伤，低低说道。“殿下或许不是个好人，但还是希望有人可以陪着他的。”
小八紧咬着下唇，眉目之上掠过一抹极其深刻的阴霾，她痛定思痛，才吐出三个字，万分坚决。“你走吧。”
“姑娘，你说什么？”赵满愣了愣，似乎不敢置信。
“再也不要出现在他的面前了，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忘了……”告诉一个对自己一无所知的人，他的过去多么丑陋，他多么处心积虑，无疑是最锋利的刀剑，最沉重的伤害。小八双手紧握成全，眼波不闪，冷冷淡淡地丢下一句。“求你也放过他，去一个他看不到你的地方，你主人的心才会痊愈。”
其实，他不该来的，无论他对九哥如何的忠心，都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更何况，一日为主，众生为主，他是不会说谎，但他的诚实，对君湛清来说，已经是最大的伤了。
“属下可以离开。”他双手抱拳，沉下眉眼。其实北贡王已经在世人眼中消失，他也没有更大的抱负，无非是想要主子平安度日罢了。
他当然可以走，尊重主子的选择。
“慢走，不送。”
小八娇美的容颜之上，不再是天真清纯的笑意，她的眉峰紧紧蹙起，那是她的心事，解不开。
她当然可以跟往日一般缠着他，多话，吵闹，但是此刻，她不想，也不能。
她甚至，不能说服自己去追寻那个悲伤的身影。
就让他静一下吧，但说着的，她除了刚开始的惊愕之外，几乎没有半分的厌恶，或许，只因为那炽热强烈的感情，蒙蔽了她的双眼，令她黑白不分了。
正当明月希轻合着眼，静静地躺在草地上思索自己最近的处境时，两个听起来像是尽力压低、但却依然清脆的嗓音在她身边响起。
在他人的眼中，此刻的画面确实很奇妙──
一个闭着眼动也不动，像熟睡般躺在一件墨绿长衫上的纤细女子，以及她仰躺的脸孔上方，两个小小的头颅、四颗圆不溜丢的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