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偏偏没有那么容易。
她的双手紧握成拳,或许哪怕她死了,也决不能释怀,曾经那些荣耀与无上权利,可都是她的囊中之物!
如今呢,她变得一无所有,在这个牢笼里了却终生,一堵围墙,便可以割开她所有的希望与寂寞。
而他们呢?
据说当年皇帝安排所有后妃回乡省亲,是走是留,全凭自愿。约莫有一大半妃嫔的名字,出现在礼部昭示天下的名单之上,后宫早已如同虚设。
是对她专情么?!她无声冷笑,夹紧了身上的单薄小袄,即使她没有深谋远略,也可以看到,他们两个人还是要天各一方。他们若是想朝朝暮暮在一起,除非……
“除非他们疯了,否则,怎么可以?”
她的薄唇微微颤动,眼底蒙上一层轻雾,咽下满满当当的苦涩,她抬起眼眸,不想继续缅怀当日的风光。
“夫人,再过几日就是除夕了,这里的年货不够用,奴婢正想着今日出去采买,免得往后要用的时候,匆匆忙忙,可就糟了。”宫女玉儿在身边小声说着,打破了她的沉思追忆,征求着她的意思。
“去吧。”她从回忆之中抽离出来,微微挑眉,神色依旧不变,依旧惜字如金。目送着玉儿转过身,她却突地叫住她,不知心中那暗潮汹涌作祟让自己不等安宁的情绪,到底是从何而来。
“上次你做得酿圆子不错,再去买些回来……”迎上玉儿疑惑等待的神情,她丢下这一句,清瘦到近乎凹陷的脸庞上,依旧没有更多柔和的表情。她的语气已然平静一些,玉儿笑着点头,虽然伺候这样的主子也有不少麻烦,但这么多年来,若是她离开了,怕是也再找不到受得了夫人脾气的宫女了。
“是,夫人喜欢就好。”
楚菁葶微微蹙眉,扬起手来,略显苍白毫无起色的唇边,扬出两字。“等等。”
“夫人还有什么吩咐吗?”玉儿守候在一边,等着她继续交代事宜。
眼前的三五个工匠已然拿起梯子,爬上了屋顶修葺,驾轻就熟地握住手中的工具,忙活起来。
“买些烟花炮竹罢。”虽然没有跟任何人说出口,只是每当过年的时候,这座偌大的行宫之内,就愈发显得冷冷清清了。
仿佛不知何时开始,她的心也像是被掏空了一般,从清晨到黄昏,从深夜到黎明,每一日,每一夜,都过的寂寥落寞。
“好的,夫人。”玉儿噙着笑意,深深欠了个身,朝着那扇拱门走去。
这一年冬天,等待着她的不过是一桌精致的酒席,而品尝咀嚼,吞咽下一年起始的人,也只剩下她自己。
等待到了,明年春来到,又会有何等的不同呢?
她垂下眉眼,无声苦笑,另一位宫女适时地送上暖壶,她接过去,怀抱在怀中,并未起身离开。如今庭院的日光正好,虽说并不是十分温暖,却也不是沁骨寒冷。
“我先休息一会儿,晚点你叫醒我。”她缓缓滑下身子,躺上软榻,闭上双眸,察觉到一双温柔手,替她盖上厚重毛毯。
“遵命,夫人。”
她虽说闭上双眸假寐,只是过往的一幕幕,再度在眼前漂浮,转瞬即逝。那些如今想来有些模糊的面孔,齐德妃,蔺贵妃,元淑妃,朱贤妃,齐巧儿,媛修容,雪充仪,毓美人,安姑姑,甚至,那个愿意为她挡掉一死的丫头芙儿……
太多太多的景象,那殿堂之中的欢声笑语,莺歌燕舞,那幕帘之后的阴谋决策,那隐藏在一张张不同笑靥之后的悲凉与无助,哀伤与愤怒,像是那巨石,压在她的胸口,愈发沉重起来。
曾经,她的手中握有无上权利,如何会沦为幽禁的地步?是她当真错了么?还是老天对她太过残忍?
她的所有荣华,所有惊艳,会是惶然一梦吗?
她扪心自问,却在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度过无数个春秋岁月。
“夫人,该用午膳了。”
这一句轻喃呼唤,令她幽然转醒,她缓缓张开双眸,眼底仿佛没有一丝情绪,她仿佛不过小憩半个时辰,却像是将过往的人生,走过一遭。
“你说,活得很长久,太长久,所有人都死在我的前头,就是我的幸福了吗?”她双眼无神,望向不远方的灰暗天际,方才晴朗的天空,已然变得阴沉起来。她捧着手中的暖壶,那温度已经逝去,仿佛她的那些年华,那些激情,那些仇恨,都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变凉了。
如今还支撑着她去愤恨的,不过是一些残余的嫉妒,或许,是的,是嫉妒。
宫女闻到此处,不禁柳眉微蹙,为何今日主子的神情看上去格外落寞,仿佛在一瞬间失了魂魄的恍然呢?
“说说看,活到一百岁,老死在这里,难道就是我的宿命吗?”她没有理会宫女的迟疑犹豫的神情,继续轻声问道,仿佛是对着身边的空气对话,神色恍惚,眼神幽深。
“夫人……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宫女被她的神色吓出一身冷汗,猝然跪下,紧紧抱紧她的双腿,声音轻轻颤抖。
“不吉利吗?”楚菁葶微怔了怔,望着紧抱着她的宫女,嘴角浮现淡漠的笑意。“我怎么没发觉?”
“算了,算了……”她松开宫女的双手,一连几个算了,那语气渐渐变得轻忽,捉摸不定。她默默起身,紧抿双唇,不知那片刻划过心头的心绪,是否便是对余生的绝望。
真的,算了。
“夫人,慢点走,奴婢扶着你。”小碎步从身后急急传来,她紧随着楚菁葶的步伐,扶住她的右手。
“这点路,我还能走。”她突地眼波一闪,大力挣脱开来,厌恶如今任何人眼底的同情与怜悯,仿佛是对往日眼高于顶的自己一个绝佳的讽刺。
“奴婢失礼了,夫人。”宫女的脸色白了白,小声说道,楚菁葶不再回应她,径自走入一旁的花厅,宫女停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身影,这几年来,原本就清瘦的夫人愈发瘦的不成人形了。
花厅是前朝遗留下来的,当年修建行宫的时候保留下来,便是因为那花厅的布局别具一格,优雅清幽,太祖皇帝很是喜欢,所以也就悉数保留。
宫女小心翼翼地走到她的身侧,弯下腰,替她倒了一杯暖茶,轻声询问。“夫人,这座花厅时间也久了,要不要也让他们修整一下?”
“动动你的脑子。”楚菁葶闻到此处,仿佛是她无意间触及了王朝的忌讳,拨开她的手,滚烫的茶水溅上宫女的双手,她也不敢喊痛,楚菁葶面无表情地横了她一眼。“这座花厅,几十年来没有人动它,便是因为当年太祖皇帝的重视……想当年,老祖宗跟我说过,她也正是在这儿邂逅太祖皇帝,太祖皇帝曾经说过,当老祖宗从花厅缓缓步入他的面前,当真是惊为天人,将她当成是天上仙子。”
宫女痕儿被烫得红肿的手,却还是不敢缩回去,拿着一旁的巾子擦干桌上的痕迹,才愈发小心地重新倒了一杯茶,送到楚菁葶的手边。
楚菁葶早已分不清楚,或许是进宫的那一夜,老祖宗跟她谈起这件事,她才生出了对那个良人的无限憧憬。渴望着可以与老祖宗一般,也得到太祖皇帝的数十年专宠。但最终听说要被赶出皇宫,被幽禁在这座行宫之后,她的心情万分矛盾微妙。她也曾经渴望,有那么难得的心动,伉俪情深,却终究要在这里,结束所有的期望。
她遥望着花厅之中的各色兰花,若是当年她也与皇帝再次相遇,他的眼底只有她一个,而绝非是赏花大典之上,她的目光羞赧,他的视线却始终落在其他的女子身上,或许就不会是这般惨淡的光景。心中万分苦涩,她听出自己的声音,仿佛也不再那般坚定。“这可是皇朝的一段佳话美谈。所以,这儿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要跟往日一模一样。”
痕儿将头压得低低的,不敢正视她的眼眸神情。“夫人,奴婢明白了,是奴婢多嘴了。”
她突地移开视线,胸前传来一阵闷痛,不耐地挥挥手,不要任何人看穿她神色微妙变化。“罢了,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是,夫人若是有什么吩咐,只消喊一声,奴婢听到马上就来。”痕儿在心底暗暗舒出一口气,微微欠了个身,随即压低了眉眼,退出门外去。
“如今我一个人在这里,老祖宗,这莫非就是一种讽刺?”她起身,望向那两株在微风之中隐约摇曳身姿的白色兰花,嘴角浮起莫名的笑意,在浅淡的光线之下,更显得诡谲深远。“我隐约记得,你说过,身为皇后,只有两个结局,要么,是在未央宫终老,要么,是在冷宫……”
她终究还是无法霸占那未央宫呀。
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她眼眸一暗再暗,毫无发觉那角落的房梁之间,已然落下些许尘土木屑,无声飘落在她身后处的地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