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代文学研究:识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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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

薛天纬

友人阎琦将三十余年间所写的论文结集出版,嘱我为序。犹豫再三,一则却之不恭,二则不能辜负他对我的真诚信任,因欣然为之。我读了他自己写的跋语,这篇序或可视为"跋"的补充。

我痴长阎琦一岁。"文革"前在西北大学中文系读本科,是先后同学,"文革"后恢复研究生招生,我与他同时考回西大,师从傅庚生、安旗二位先生,专业方向为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文学,从1978年秋至1981年底,三年多的时间里就是真正的同窗了。研究生毕业后,他留校任教,我"二出阳关",返回刚刚成立的新疆师大。空间距离相隔很远了,但彼此间的感情联系却转而更加紧密,三十年如一日,这份感情历久而弥新。这中间到底是什么因素在起作用,真说不清。客观上,我们仍然有许多相聚、交流及共事的机会,比如,80年代中、后期,我们一起参加安旗先生主持的《李白全集编年注释》项目,曾有相当多的时间在一起工作。但更根本的,应是彼此在主观上有投合之处,古语曰"惺惺相惜",排除自我标榜的意思,我倒觉得与他的情分真是这么一回事。相惜,则必相知,既知其文复知其人,而文如其人,试从其文说起。

阎琦的学术研究,如其《跋语》所说,"以唐代文学和唐代文献整理为主"(以下引他的话,除另注明者外,均出《跋语》),就中又以韩愈和李白的研究为重点。其代表性成果,当然有分量颇重的专门著作,关于韩愈的,有研究生始毕业即出版的硕士论文《韩诗论稿》,有前些年出版的上下两巨册《韩昌黎文集注释》,关于李白的,有合著《李白全集编年注释》(安旗主编)等。然而,专著涉及面广,可能反不如单篇论文更能反映他的学术个性。阎琦为学,坚持的原则是"说自己的话,勿步他人后尘"。这一原则实为学术研究应秉持的通则,然与人的性格、思维特征及文风结合起来时,乃可形成学术个性。阎琦的研究是很有个性的,他惯于细味深参作品文本,于覃思精虑中发现问题,小心求证,如入武陵源中,一步步地探索,一步步地前行,终于到达"豁然开朗"之境,形成自己的"真知、新见"。他谨慎而谦虚地自谓"识小",其实是大小俱有所得,试举例言之:

他于研究生一年级时即在西大学报上发表的学术处女作《李商隐"择婚王氏,就幕泾原,情也,亦势也"解--谈谈李商隐就婚王氏前的几首诗》,曾使同窗的我等艳羡。我当时的感觉,首先是文章的题目新颖,像一句长而且结构复杂的话。文章着眼的直接对象具体而微,但确实把诗人在特定时期所写的那几首诗读透了,其结论"受感情上的大势所趋迫,使严于情而又多于情的诗人非赴泾原不可,并非因牛党无所托而转托于李党"也就令人信服。史书对李商隐人格颇多贬抑,谓其"背恩"、"诡薄无行"、"放利偷和",此文推翻了这一定谳,实具有因小及大的性质。由这篇文章可见作者文心之深邃细密,其学术个性已见端倪。还有,就是文章的语言,我的记忆中,见多识广、爱惜人才的郭琦校长针对这篇文章曾说过"想不到阎琦的语言这样老练"之类褒奖的话。须知作为一年级研究生的我们,在古代文学研究方面尚处于入门阶段,对于"专业语言"也才处于习得过程中,而阎琦似先已登堂入室!话说到这里,不免心生惭愧,1980年,我也在西大学报上发表了一篇关于李白的文章,由于此文过于稚嫩,后来,我在编论文集时放弃了它,而阎琦的文章却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而不失其学术价值。

严格意义上的"识小",是《〈与元九书〉"之无"小考》这篇数百字的小文。许多年前在闲谈中,阎琦就给我说起过对"之无"的思考,我听了深表赞同。2005年,复旦大学陈允吉先生要编荣休纪念文集,向朋友们约稿,他遂把酝酿多年的想法写成这篇文章,派上了合适的用场。文章小则小矣,但论证过程和结论却给人很多启示,我相信是解决了白居易研究中一个被人忽略的疑难问题。

《识小集》中关于李白、杜甫的论文,涉及两位大诗人生平的重大问题,在我看来,实为作者的重要学术贡献,故不能不予以特殊关注:

检视目录,不难发现,以杜甫为题的文章仅有《杜甫华州罢官西行秦州考论》一篇(以下简称《考论》),这可能是作者至今研究杜甫的唯一正式成果,虽不"累累",却是一枚"硕果"。诚如《考论》所说,杜甫之诗被称为"诗史","含义有两端:一、诗中所反映的社会历史;二、诗中所反映的杜甫个人生活经历之史。……杜甫诗,尤其是安史乱后之诗,其中所反映的社会生活、诗人个人生活大多历历可考,对于杜诗编年以及杜甫行踪等,研究界虽小有歧说,其大端多倾向一致,甚少歧见。"然而,就在这"一致"之中,形成了一个盲点,即信从自《新唐书》以来的华州"弃官"之说(《考论》指出,《新唐书》之说又"源于王洙的《杜工部集记》")。"弃官"说的破绽其实显而易见,平心而论,我自己在"潜思维"中未尝没有怀疑过:任凭杜甫在华州司功任上不顺心到何种程度,他有什么必要置全家生计于不顾,轻率做出"弃官"的决定,挈妇将雏西入秦州,以致把全家人拖入生活的绝境?我相信与我一样抱有这种疑问的同行,恐不在少数,只是绝少有人深究。《考论》说,"陋见所及,惟一的例外是胡适先生,其《白话文学史》二编十四章《杜甫》说:"依上引《立秋后题》看来,似是他被上司罢官,并非他自己弃官去。"惜未作申论。"依着胡适的指点重读《立秋后题》,我们不能不惊异于此前读诗的草率,杜甫分明自道"罢官亦由人"("由人"是无可奈何之语),何以古往今来的论者都对"罢官"二字视若无睹,而人云亦云地重复着"弃官"的说法,甚至还要花许多心思多方探究杜甫"弃官"的原因?我不禁想起杜甫《戏为六绝句》所云:"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杜甫身后,过了一千二百多年,胡适第一次发现了诗人自道"罢官";从《白话文学史》出版的1928年到2002年,又过了七十五年,阎琦才第一个回应胡适,并对他的看法做了申论。《考论》以极其细密的针线考索了杜甫自"乾元元年(758)六月坐房琯党出为华州司功参军"至乾元二年七月作《立秋后题》这一时期的诗作及行迹,探得杜甫罢官的原因是"与他在华州任上过于荒怠政务并触犯职律有关"。这篇论文2002年在台湾淡江大学"杜甫与唐宋诗学"国际学术讨论会上宣读后,曾引起广泛关注,论者谓其"在彰表杜甫其人其事其文时,并不为贤者讳,而是站在新世纪学术研究的高度,回归更客观的观察与分析",甚至认为它能"重返"现场""(毛正天《新视野新观念新方法新会风--杜甫与唐宋诗学学术研讨会观察报告》)。"重返"现场"",即对历史事实的复原,亦即肯定阎琦之文道出了杜甫"罢官"的原因。应该说,在目前人们所能掌握的史料前提下,《考论》是对这一问题最合理的回答。

阎琦在李白研究方面最重要的成果,是《识小集》中《李白卒年刍议》(以下简称《刍议》)、《再论李白不卒于宝应元年》(以下简称《再论》)二文对李白卒年的考证及广德元年(763)说的提出。《刍议》发表于1985年,《再论》发表于2000年,其间相隔15年,足见作者对这一问题的执着及用功之深。关于李白卒于唐代宗宝应元年(762)的传统说法,是凭借了李阳冰作于"宝应元年十一月乙酉"的《草堂集序》中"疾亟"一语。质疑传统说法的研究者,前已发表过对"疾亟"含义的商榷,阎琦的两篇文章则是对"疾亟"之前和之后李白相关作品及历史事件进行系统考察,从而确定"疾亟"并非病逝。在此过程中,多有重要发见。就史料而论,比如,征引肃宗上元二年《授李光弼副知行营事制》,以制文中"剿彼绿林之盗"语证明李光弼除征伐史思明叛军外,确实负有征讨袁晁的使命,而袁晁势盛在宝应元年八月,则李光弼"出征东南"及李白从军未果均应发生在宝应元年秋。又比如,征引《新唐书·代宗纪》"广德二年正月丙午,诏举堪御史,谏官、刺史、县令者"的记载,由此判定李白在身后"被召为左拾遗,即在此时","谏官"与"左拾遗"在这里合若符契。以上两条史料都十分有助于确立李白卒于广德元年这一判断。更有说服力的,是在李白诗作中发现内证,兹举《游谢氏山亭》一例,诗开首写道:"沦老卧江海,再欢天地清。病闲久寂寞,岁物徒芬荣。"《再论》曰:""再欢天地清"当指代宗广德元年(763)正月史朝义势穷自缢死事,历时八年的安史之乱至此宣告结束。"我十分赞同这种解说。"再欢天地清",其实是"欢天地再清"的意思。这首诗从题目到内容都是写实的,诗将抒情融会于叙事之中,抒写了久病初起的诗人迎来又一个春天时的欣喜之情。诗的开头四句可散绎为:"我在迟暮之年,寄身于远离朝廷的地方,想不到还能亲眼看到安史之乱终于平息,大唐天下又回到太平岁月,真是令人欢欣不已。自从去年冬天那场几乎要了命的大病以来,我长期困于病榻,在寂寞中打发时光,今天才第一次走到户外,看到岁物更新的景象,真觉得辜负了这大好春光。"散绎的话语,根据读诗的语感,对诗句作了必要的填充。经验告诉我们,读古诗文的"语感",对于理解语意至为重要,"语感"往往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然而却最可靠。有论者认为"再欢天地清"不过是一般颂美之语,恐怕正是在"语感"上有隔。此诗既没有地方官之类的颂美对象,也不是以"海晏河清"一类话来颂美朝廷,而是单纯抒发诗人自己内心深处的庆幸感和轻松感。《再论》还说:"最值得注意的是诗末"醉罢弄归月,遥欣稚子迎"二句,"稚子"当然不可能是伯禽,而是伯禽之子。当广德元年,伯禽已有二十五、六岁,是已娶的年龄,他的儿子已懂得迎接晚归的爷爷了。伯禽之子在当涂,说明伯禽遵父之命,已举家南迁,且定居当涂,准备长远侍奉于父侧了。"扣住"稚子"二字生发出这段话,由此判断李白"疾亟"而并未病逝,逻辑很严密,如果李白宝应元年即逝,伯禽是来不及举家南迁的。《再论》又引来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作为"李白病体复苏的旁证",并就诗题考曰:"杜甫自天宝初与李白别后,所写关于李白的诗,都是在不知李白确切地址、确切消息的情况下写的,诗题或曰"怀"(如《天末怀李白》),或曰"梦"(如《梦李白二首》),或径题曰"不见",唯独此首曰"寄",可知是在得知李白确切地址、对李白近况有了准确了解且李白有了相对稳定居住之地以后写的。"《再论》细绎杜诗"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滨"二句,曰:"此二句句法同于杜甫《春日怀李白》"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前句写自己,后句写李白,而且,"病起暮江滨"明明是说李白已经"病起",说明杜甫听到的不止是李白病发当涂的消息,听到的还有李白病发之后经疗养已经"病起"的消息。假若李白病体复苏在来年春天,则时间已在半年左右,宜乎远在成都、梓州的杜甫能得知李白的消息并"寄"诗给李白表示他的慰问了。"我这里之所以做成段的征引,是为了比较完整地展示《考论》作者"精细入毫发"的文思和文风,所谓"读书得间",此其一例乎?当初我们在安旗先生带领下进行《李白全集编年注释》的工作,曾认真讨论了《刍议》关于李白卒年的考证成果,决定采用这一新说。此后又有《再论》的进一步深入考证,在我看来,这个说法已基本成熟。2007年夏,在中国李白研究会湘潭会议上,我受学会委托,作《纪念中国李白研究会成立20周年学术总结报告》,将阎琦关于李白卒年的新说做了重点推介。我在那个报告中讲到近三十年来"李白生平事迹研究"方面的成果,列举了七项,阎琦关于李白卒年的考证为其一。我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研究的进一步深入,阎琦的结论将为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

《识小集》载入大小文章凡50篇,三十年间写成,年均不到两篇,就数量而论,不算多产。这首先是因为阎琦做文章坚持要有"真知、新见",同时,在我看来,也与他为人行事的"低调"有关。他平日只是从容做事而不事张扬,他甚至很鄙弃那种"张扬"的作派。但他又是很自信的,每做成一件事,做得满意了,也会有自得之情溢于言表。读他的《跋》,不难感受到这一点。退休以来,他常常说"今后什么都不干了"一类话,似乎真如跋语所说要退出"人生的竞技场",但其实并没有闲下来。近些年他做的一件重要的事,就是主编了中华书局2008年出版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第三编(隋唐五代部分),作为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的配套教材,有周期地印刷,发行量十分可观。做成这件事,于"沾溉后学"自然是不小的"功德",同时,也给他带来了精神满足、包括每年都能得到一笔不菲的版税("不菲"的标准,当然是对我们这个阶层而言)。他曾对我说:"想起来当年我们编李白编年集,辛苦数年,最终仅得到一千元左右的稿酬!"此中感慨,我自能理解。在阎琦身上,很能体现读书人的传统品格:一方面要在事业上有所作为,要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另一方面,又要与世俗拉开一定距离,在做人上保持几分清高。当今年月,社会发展到了什么地步,我很茫然,但如我辈者,在衣食无虞的前提下,既能为社会做点事,又能在一定程度上保持自己的精神独立,我以为就很不错了。他因为对政治淡漠、远离"组织",被认为是清高自负,连共青团的门槛都没迈进;平日评论时事,月旦人物,颇有些魏晋名士风度。一件很巧合的事情是,就在他被宣布退休一个月后,却被省政府聘为参事。既为省参事,当然算得上"长安名士"了;但他参加了参事的一段活动,又说"乏味",没有多大意思,活动也不好好参加了。所谓"参事",其实无多少事可参,宜其清高如故。阎琦亦能诗,能作联语,西安大唐芙蓉园西门(正门)联语"炎汉宜春苑曲水千载相如赋中皇家气象;大唐芙蓉园柳烟三春唐人诗裏帝里风光"即出自其手。诗,所作多为七绝,但轻易不为,我所读到的两组七绝,都是悼人之作,其中有悼念英年早逝的同窗李云逸君的一首,见于本集之《中文系忆旧》,可知阎琦非到情绪不可遏抑时绝不写无谓之"诗",他是很重感情的。

阎琦告我,我们的另一位研究生同窗费秉勋答应为他题签。秉勋是西安著名书法家,是另一风度的"长安名士"。我应命为《识小集》作序,吾辈得成三位一体,不亦美事乎?序成,于心实欣欣然、亦戚戚焉!

辛卯元日于京东八里桥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