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代文学研究:识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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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李白卒年刍议(2)

李白《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诗,虽然主要写李光弼在中原作战的功绩和威仪,但并不是没有写到此次镇压浙东袁晁的战争:"函谷绝飞鸟,武关拥连营。意在斩巨鳌,何论脍长鲸?""巨鳌"就是史朝义。安庆绪杀安禄山,史思明杀安庆绪,史朝义又杀史思明。安史之乱后期,叛军的首恶元凶就是史朝义。"意在"句表示李光弼中原战场的主要任务是讨平史朝义。"何论"句意思是说,至于那长鲸,要把它切成细丝(脍),更不在话下。"长鲸"何指?看他把"长鲸"与"巨鳌"分而言之,其凶恶程度又在"巨鳌"之下,"长鲸"无疑是指浙东袁晁。

郭沫若似乎已有见于此,但又轻易地滑过去了。他说:"上元二年(761)他又离开了豫章,往来于宣城、历阳二郡之间。在这一年,他一生中最后一次重要的政治活动,便是八月间去参加李光弼的东征,但半途在金陵生病而中止了。他有诗记其事:《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还,留别金陵崔侍御十九韵》。……其实因病而废,却成了李白意外的幸事。李光弼的出兵还有第二个用意,是要镇压东南的人民。第二年的宝应元年(762),也就是李白去世的一年,八月,台州(今浙江临海县)袁晁起义,聚众二十万,接连占领了上饶、永嘉、宁波等地,声势浩大。……李白去从军,幸而生了病,不然岂不在一生中会真正留下一个不能磨灭的大"耻"吗?"(《李白与杜甫·关于李白》)郭老把时间搞错了,事实上李白正是去参加"镇压东南人民"的军队去的。郭老曾以杜甫《喜雨》中"安得鞭雷公,滂沱洗吴越(杜甫自注:时闻浙右多盗贼)"两句,论证了杜甫仇视袁晁农民起义的地主阶级意识和立场,却将李白轻轻开脱了。我颇疑心郭老是有意如此,他把"东南征"换成了"东征",使之符合李光弼的"出镇临淮",因为临淮确在长安和中原以东。

在李白(也包括杜甫)看来,浙东的袁晁起义,与中原的安史叛军虽有区别,但既是叛乱,便都在必须讨平之列。是否这样便证明李白也是地主阶级的意识和立场?此已是题外话,不准备辞费,不过,我认为既弄清了这段从军本事,研究界就大可不必替李白将这一段真事隐去。

这里想继续本文第一节的思路,讨论一下李白从军不果、离开金陵以后的行止问题。可以看出,将李白《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诗系于上元二年秋,我们研究界对李白去世前两年游踪行止的叙述,陷入了多么困难的境地!

李白离开金陵,就去依从叔当涂宰李阳冰。他初至当涂写的《献从叔当涂宰阳冰》,最能看出与《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诗的衔接。下面是《献从叔当涂宰阳冰》的后半段:

小子别金陵,来时白下亭。

群凤怜客鸟,差池相哀鸣。

各拔五色毛,意重太山轻。

赠微所费广,斗水浇长黥。

弹剑歌苦寒,严风起前楹。

月衔天门晓,霜落牛渚清。

长叹即归路,临川室屏营。

"小子别金陵"就是他从军中途不果告别金陵。白下亭在金陵北长江岸边。"群凤怜客鸟"以下六句,写他告别金陵时金陵官吏僚属相祖饯。李白离金陵时,"旧国见秋月,长江流寒声";到当涂时,"严风起前楹","霜落牛渚清",已是初冬光景。从《献从叔当涂宰阳冰》还可以看出,李白是初访李阳冰。诗中备颂李阳冰之才:"吾家有季父,杰出圣代英。虽无三台位,不借四皓名。激昂风云气,终协龙虎精。弱冠燕赵来,贤豪多逢迎。鲁连善谈笑,季布折公卿。"说他对李阳冰早已心向往之,此次相逢,有如晋之大小阮竹林之游:"遥知礼数绝,常恐不合并。惕想结宵梦,素心久已冥。顾惭青云器,谬奉玉樽倾。山阳五百年,绿竹忽再荣。"

李阳冰《草堂集序》云:"阳冰,试弦歌于当涂,心非所好。公遐不弃我,乘扁舟而相顾。临当挂冠,公又疾亟。草稿万卷,手集未修。枕上授简,俾余为序。……时宝应元年十一月乙酉也。"可知李白来当涂不久,病(腐胁疾)就很厉害地发作了。李阳冰马上就要离任("临当挂冠"),所以匆匆地为李白编集作序。依我们前面所说,李白两诗及李阳冰序的写作时间应是:宝应元年秋末,李白告别金陵往当涂,作《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诗;本年初冬,至当涂,作《献从叔当涂宰阳冰》;本年十一月乙酉(初十),李阳冰作《草堂集序》。这是符合当时史实,又符合两诗一序的实际的。

如果依旧说,将《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系于上元二年,李白的游踪行止,将怎样呢?

郭老注意到了李白两诗地点、时间上的不可分割性,将《献从叔当涂宰阳冰》亦系于上元二年。但郭老忽视了李白两诗与李阳冰《草堂集序》亦不可分割,使两诗一序之间的时间距离拉开到一年多。按郭老的安排,李白在当涂住了一年多,其间李白似乎只到当涂附近的横望山去过一次。创作呢?只有在横望山写的《下途归石门旧居》和在当涂龙山赏菊的两首诗:《九日龙山饮》和《九月十日即事》。一、将李白两诗与李阳冰《草堂集序》拉开一年多不符合李阳冰序的原意。况且,李白既与李阳冰相处一年余,腐胁疾日渐沉重,为什么要到自己病危、李阳冰即将离任时才让李阳冰为其编集作序呢?二、郭老也肯定李白此期以金陵为中心,往来于历阳、宣城二郡之间;因为宝应元年一年李白都在当涂养病,不好再让他出去,所以这些游历就一齐压缩在上元二年夏秋间。在半年时间里,李白几乎要走马灯一般往来于历阳--金陵之间(历阳在金陵以西),又要往来于金陵--溧阳--宣城之间(溧阳在金陵南,宣城又在溧阳西南),还要去从李光弼军,半途而废再退回金陵。这可能吗?三、今存李白此期写于历阳的诗,有几首明显作于冬天,如《对雪醉后赠王历阳》:"白雪飞花乱人目。"《醉后赠王历阳》:"举酒挑朔雪。"《嘲王历阳不肯饮酒》:"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既然李白游历历阳仅在夏秋,这几首冬天的诗,是何时写的呢?

王琦未能确定《献从叔当涂宰阳冰》的写作时间,其《年谱》含混地说:"是非辛丑(上元二年)即壬寅(宝应元年)二年中之作。"詹锳先生《李白诗文系年》从之,对其含混模棱之词未置可否。王琦与詹锳先生似乎注意到了李白两诗与李阳冰序之间的不可分割,但无法圆通其中的矛盾,只好使《献从叔当涂宰阳冰》跨在两年之中:若在前一年,则与《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衔接,若在后一年,则与李阳冰《草堂集序》衔接。支绌其辞,何其狼狈!《献从叔当涂宰阳冰》若在前一年,其漏洞与郭沫若说同。若在后一年,则:一、上元二年秋,李白既因病从军不果而告别金陵,为什么随之漫游于历阳、溧阳、宣城及宣城附近之铜陵、五松山等地长达一年之久?他登临游览,步履健旺,豪饮不休,全不象大病之人;二、既然离开金陵周游一年之后始到当涂,为什么初见阳冰,又称其"小子别金陵,来时白下亭"?难道他周游一年之后,又重新回到金陵,再来一次金陵群官祖饯?

然而,依我们所说,将《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系于宝应元年,则以上矛盾和难以圆通之处,便都迎刃而解了。

李白到当涂的时间,无可置疑地应当推后一年。这样,李白的卒年便不在宝应元年。因为李白有两首写于当涂的重阳赏菊诗:"九日龙山饮,黄花笑逐臣。醉看风落帽,舞爱月留人。"(《九日龙山饮》)"昨日登高罢,今朝更举觞。菊花何太苦,遭此两重阳?"(《九月十日即事》)龙山在当涂县。李白既以宝应元年初冬至当涂,十一月病亟,按现在传统说法,病亟之后,随之而死,他就不可能在重阳节写赏菊诗。

从李白的游踪和创作看,李白卒于宝应元年十一月的旧说巳足以使人怀疑;而旧说的唯一凭据,即李阳冰的《草堂集序》,本来就靠不住。李阳冰只说到"疾亟",顶多只是将死的意思,并没有说到李白已死。当时李阳冰就要离任他去,病危中的李白可能预感到自己沉疴难愈,再加上李阳冰是知名当时的词章家、书法家,所以急于托付后事。李阳冰接受了李白文稿,写了序,离任而去,李白死与未死,他并不知道。事实上李白病渐有好转,差不多又活了一年,到广德元年(763)才去世。在这一年里他还有一次宣城、南陵之行,有当涂赏菊的豪兴。后人乃据李阳冰的话,断李白卒于宝应元年,实出于臆度。

推翻旧说,其主要障碍或在李华的《故翰林学士李君墓志》。李华是李白故交,与李白同时而晚死。《墓志》全文如下:

呜呼!姑熟东南,青山北址,有唐高士李白之墓。呜呼哀哉!夫仁以安物,公其懋焉。义以济难,公其志焉。识以辩理,公其博焉。文以宣志,公其懿焉。宜其上为王师,下为伯友。年六十有二不偶,赋临终歌而卒。悲夫!圣以立德,贤以立言,道以恒世,言以轻俗。虽曰死矣,吾不谓其亡矣也。有子曰伯禽,天然长能持,幼能辩,数梯公之德,必将大其名也巳矣。铭曰:立德谓圣,立言为贤,嗟君之道,奇于人而侔于天。哀哉!

李从军在《李白卒年辩》中曾力证《墓志》为伪作。参见李文,兹不赘。我以为,李华《墓志》即使不伪,亦必然有严重的夺误或漶漫。李华倘为李白撰《墓志》,关于李白家世和生平遭际,固有难道其详的困难及忌讳之处,但绝不至于一语未及,完全违背了唐人及唐以前人撰写墓志的通例。《墓志》全题为《故翰林学士李君墓志并序》;刘勰说:"属碑之体,资乎史才,其序则传,其文则铭。"(《文心雕龙·诔碑》)序即是志,指用散文体写的关于墓主的贯里事迹。墓志铭而称"墓志铭并序",更表示唐代形成的以志文为主体的前序、后铭的墓志铭撰写通例。然而,《墓志》一开头就"呜呼!姑熟东南……"发一通立德立言的大议论,极使人疑心这个《墓志》并非原志的全豹而只是其后半。其中"有子曰伯禽,天然能长持,幼能辩"数语,语意含混不清,莫能有一定之解。郭沫若谓""天然"以下八个字似有夺误,意不甚了了。姑照字面解释,似言其(按指伯禽)性情不矜持,对于长者能奉侍,对于幼者能自损"(《李白与杜甫》第33页)。詹锳先生谓"天然"与"伯禽"并列,"天然"当是李白幼子(《李白诗文系年》第146页)。据此推之,《墓志》所说的"年六十有二不偶"的"二",岂不也值得大大的怀疑?

检《新唐书·李白传》有云:

代宗立,以左拾遗召,而白已卒,年六十余。

唐代宗曾以左拾遗召李白,当是实有其事。稍晚于李白的刘全白和范传正都提及此事。刘全白《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云:"代宗登极,广拔淹瘁。时君亦拜拾遗。闻命之后,君亦逝矣。"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云:"代宗之初,搜罗俊逸,拜公左拾遗。制下于彤庭,礼降于玄壤。生不及禄,没而称官,呜呼,命与!"

代宗之立,在宝应元年四月。其时宫廷内部斗争隐蔽而激烈,代宗受制于宦官,根基不稳;唐官军与史朝义的战争相持未下,浙东袁晁起义也已经发生。宝应元年,代宗无暇亦不可能腾出手来搞"广拔淹瘁"的门面工作代宗初即位(宝应元年),发布赦文,其末云:"其有明于政理,博综典坟,文可经邦,谋能制胜,及孝弟力田,诸州刺史并宜搜扬荐闻,投匦者不须堪以停处姓名,务招直言,以副联意。"(《唐大诏令集》卷二,《全唐文》卷49)其"搜扬荐闻"云云,恐只是一纸空文。另外,李白的左拾遗之诏也不可能在这一年。依本文所说,宝应元年李白正在金陵一带游历,不可能"闻命之后,君亦逝矣"。。广德元年春,史朝义自缢死,北方和中原基本安定;同年四月,袁晁被擒,东南方也算安定。只有此时以后,代宗才可能有此装饰太平的举动。《新唐书·代宗纪》恰有记载:

广德二年正月丙午,诏举堪御史,谏官、剌史、县令者。

李白的被召为左拾遗,即在此时。代宗下诏之时,并没有李白死讯传到朝廷。在朝廷推荐李白的人,也必然约略知道李白尚未死。"闻命之后,君亦逝矣。"(刘全白《碣记》)李白的死,当在广德元年(763)冬,与代宗之诏是前后发生的事。倘若李白卒于宝应元年(762),即李白死后一年多,乃有代宗左拾遗之诏,这显然不大可能。以李白的名气,他的死不会如此寂寥无闻。当时交通无论怎样不便,也不至于一年以后朝廷还不知道李白已经死去。

同样的道理,我虽同意李从军关于李白不卒于宝应元年的主张,却不能同意他的李白卒于广德二年,享年六十四之说。广德二年李白倘仍在世,李白不是要应代宗之诏,作了左拾遗了吗?

"享年六十四"说见于宋曾巩《李太白文集后序》。但这个"六十四"显然是有误的。至德二载(757),李白为宋若思作《为宋中丞自荐表》,称己"年五十有七",李白这个年龄,曾巩是肯定的。从这一年算起,曾巩在《后序》中说:"乾元元年,终以污璘事长流夜郎,遂泛江夏,上峡江,至巫山,以赦得释,憩岳阳、江夏。久之,复如寻阳,过金陵,徘徊于历阳、宣城二郡。其族人阳冰为当涂令,白过之,以病卒,年六十有四。"对于李白晚年的踪迹游历,曾巩似并无发明,也是误以李阳冰《草堂集序》的"病亟"之时为李白卒年。

故其"六十有四"的"四",必有讹误。

(原刊西北大学学报198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