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代文学研究:识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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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韩愈"服硫黄"考论(2)

韩愈关于他的伯兄(长兄)即韩会"晓方药"、"食必视《本草》"、他自己"食不择禁忌"的一段话一定是特别在意地讲出来的。"晓方药"即是服食,凡服食者,始食有禁忌,以药性有寒热、食性亦有温凉之别,相生相克故也。当食某而不当食某,故"食必视本草"。唐及唐以前的医药学著作(《本草》),几乎都杂有医药与服食之术二者,医药学家也多是兼医家与服食者,如晋之皇甫谧,唐之孙思邈。韩愈终前这段话,明白不过地表白了他的坚不服食以及对伯兄服食的无限叹惋。韩会之于韩愈,是长兄如父般的关系。李翱在《行状》里录下这段话,也应当是特别在意的,行状是一种"具死者世系、名字、爵里、行治、寿年之详,或牒考功太常使议谥,或牒史馆请编录,……其文多出于门生故吏亲旧之手,以谓非此辈不能知也"(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的文体。因为韩愈一生激烈地排斥佛老、反方术,是不是在韩愈病、死之际,社会上(尤其是僧道方术之士)无端地造出了关于他"服硫黄"的谣传呢?可能性是很大的。

无独有偶,《唐语林》卷三"方正"篇关于韩愈的死也有一则记载:

韩愈病将卒,召群僧曰:"吾不药,今将病死矣。汝详视吾手足支(肢)体,无诳人云"韩愈癞死"也。"

小说家言,或不足以凭信。然而小说家言就全不足以凭信么?《唐语林》作者王谠是北宋初人,此书是他依五十余种唐、北宋的笔记分类编纂而成的,周勋初先生说;"《唐语林》中的材料,是由当代人记当代的事,相对地说,总是比较可信。"(《唐语林校证·前言》)退一步说,这一则记载如果是韩愈同代某人"杜撰"出来的话,那么这杜撰也是针对着当时可能有的谣传而来的。"癞死"就是服食者常有的肢体溃烂、疽发于背之类的非正常死亡症候。

假定韩愈一面激烈、苛刻地排斥佛老、方术,一面又"服金石药"(孔平仲语),这就是一种极端的二重人格、极端的虚伪行为。在韩愈来说,要在社会舆论中一直扮演正直端方的卫道士,他的"服金石药"必在极秘密中进行,连他最亲密的朋友张籍、最亲近的学生李翱都瞒过了,那么,与韩愈关系并不密切、并不亲近的白居易何能知晓呢?长庆四年末韩愈死,长庆二--四年白居易在杭州刺史任,此后的两年(宝历元、二年),白居易在苏州刺史任,俱远离长安。文宗大和元年,即韩愈死后近三年,白居易才回到长安。白居易《思旧》诗作于文宗大和八年(据朱金城《白居易年谱》),距韩愈之死已十年之久,这期间有多少谣言不能造出?说白居易正是听了这种完全可能有的谣传才写出"退之服硫黄"的诗,恐怕也不是毫无根据的吧?

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考索白居易的《思旧》诗。先录全诗如下:

闲日一思旧,旧游如目前。再思今何在,零落归下泉。退之服硫黄,一病迄不痊。微之炼秋石,未老身溘然。杜于得丹诀,终日断腥膻。崔君夸药力,经冬不衣棉。或疾或暴夭,莫不过中年。唯予不服食,老命反迟延。况在少壮时,亦为嗜欲牵。但耽荤与血,不识汞与铅。饥来吞热面,渴来饮寒泉。诗役五藏神,酒汩三丹田。随日合破坏,至今粗完全。齿牙未缺落,支体尚轻便。已开第七秩,饱食仍安眠。且进杯中物,其余皆付天。

白居易所思的四人,"退之"姑置不论;微之指元稹,杜子指杜元颖,崔君指崔玄亮。元、白关系至为密切,形同胶漆,在中国文学史上是仅见的。元、白关系的确立,始于他们贞元十九年诸科同榜。杜元颖、崔玄亮俱与白居易是贞元十六年同榜进土,崔玄亮与元、白还是诸科同榜(见《登科记考》卷十四、十五)。元、杜、崔确是死于服食。元稹大和五年暴疾而死,杜元颖服食史无明载,但白居易与他交往密切,所言当属实。崔玄亮大和七年卒于虢州刺史任上。《新唐书》本传说他"晚好黄老之术",白居老《崔玄亮墓志》也说他"夙黄老之术,斋心受篆,伏气炼形,暑不流汗,冬不挟纩"。四人之中,有三人与白居易同榜,是白居易名副其实的"旧"。唯独韩愈非白居易同榜,而且,从韩、白关系来看,韩愈与白居易虽有交往,却不能归于白的"旧"的行列,尤其不可能与白居易的三位同年并列而为白居易所思。

元和时期,朝宫中朋党、门户分立,凡同年、同门(同一座师)甚至同年应试者,政治态度常取一致,文学见解也往往取同一趋向。韩孟、元白两大诗派之间微妙关系,即与此有关。从政治倾向上说,韩愈接近裴度,韩愈支持裴度对淮蔡用兵,裴度引韩愈为行军司马,最能说明问题。元白尤其是元,与裴度始合而后离。裴度说宪宗用兵淮蔡时,朝官中有"横议以惑上者"(李翱《卓异记》),论者或以为指李逢吉、元稹。见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上。穆宗长庆初年,裴度用兵镇州,所奏画军事,稹多从中沮坏之。裴度因军劳无功,尝三上疏劾元稹交结宦官,言辞极为激切。见《通鉴·唐纪》穆宗长庆元年。白居易当时任中书舍人知制诰,在是非与朋友之间难措其辞,只得请外放为杭州刺史。韩裴交密、元白交密与元裴之间的交恶,不能不影响韩、白之间的关系。德宗、宪宗两朝,韩、白同时在京供职有年,而韩、白之间几无往还。穆宗长庆间,韩、白似略有交往,白集中有五、六首寄酬韩愈的诗,韩集中有两首寄酬自居易的诗。自居易《久不见韩侍郎戏题四韵以寄之》有云:"近来韩阁老,疏我我心知。户大嫌甜酒,才高笑小诗。"明白地说韩愈在"疏"他。周勋初先生尝说,韩、白之间,"白居易的态度比较主动,而韩愈的态度可以说是近乎冷淡";"韩愈为人很倨傲"、"自视甚高,行为怪诞,甚至不近人情"、"才高气雄,喜作波涛万顷的古诗"、"看不上白居易那种浅切的作品"(《元和文坛的新风貌》,《中华文史论丛》四十七辑)。这些都很有道理。朱金城先生说,"白氏诗中于韩愈每有微辞",《久不见韩侍郎戏题四韵以寄之》诗,"实暗寓调侃之意";《酬韩侍郎张博士雨后游曲江见寄》诗,"反讥退之为趋炎附势"(《白居易研究》),又别具只眼。无论韩愈"倨傲"也罢,白居易"每有微辞"也罢,韩、白的疏远,根本原因在他们政治门户之不同。

韩、白创作的趋向也不尽相同,此处只举出两点,以见出韩,白距离之远。一、元白"新乐府"诗创作,约始于元和四年左右,他们"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白居易《新乐府序》)的创作趋向,按说与韩愈的诗歌主张(包括古文理论)并不相悖,但元白的将文学仅仅局限于狭小的必有所为的过激态度,韩愈必是不同意的。韩、白创作上的冲突,间接反映在他们对李杜的评价上。元和八年元稹作《杜工部墓系铭》,元和十年白居易作《与元九书》,都不约而同地对李白作了过份的贬抑,白居易还武断地说,即使杜甫,好诗也不过"三四十首"。元白在创作兴趣上的狭隘偏激引起韩愈极大不满,《调张籍》一诗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迳将当时在诗坛上已很有影响的元白呼作"群儿",正见出韩愈的"倨傲"和"不近人情"。但无论韩愈怎样过份,在李杜优劣的问题上,韩愈无疑是正确的。二、几乎与创作极端功利的"新乐府"诗同时,元白又大量创作"排比千言"的艳诗。元稹《叙诗寄乐天书》云:"近世妇人晕淡眉目,绾约头发,衣服修广之度及匹配色泽,尤剧怪艳,因为艳诗百余首。"贞元、元和之际社会风气的浮荡,是元白艳诗产生的土壤;而元白艳诗,又反过来扇炽其风。陈寅恪先生迳称这种艳诗为"娼妓文学",并指出所谓名重一时的"元和体""最佳之代表"就是元白的艳诗《梦游春》(《元白诗笺证稿》四章《艳诗及悼亡诗》)韩愈于元白此类诗的态度虽乏明确资料可以征引,但他说的"不解文字饮,唯能醉红裙"恐不脱元白以及以他们为代表的长安少年。韩门弟子皇甫湜曾诋斥白居易之作为"桑间濮上之音"(见唐彦休《阙史》卷上),晚唐尊韩的杜牧曾痛斥元白此类诗是"纤艳不逞"、"淫言媟语,冬寒夏热,入人肌骨"(《唐故平卢军节度使巡官陇西李府君墓志铭》)。这些,都可以说是韩愈意见的代言者。

韩、白政治门户与创作兴趣之差异,因题目及篇幅所限不能展开去说。总而言之,韩、白之间关系相当微妙,相当疏远,仅只是未断交而已。白居易一生交游极多极广,与他诗文往还者在百人以上。其中密切的或较密切的有十数人,而韩愈绝不在此范围之内。考白集,故交死后凡题中有"哭""祭""忆""思""感"等字样之诗多至三四十首,所哭、祭、思、感的人多在以上十数人之间,唯独《思旧》诗中出现了一次韩愈(退之),是很令人感到突兀而奇怪的。

有鉴于此,前人曾提出白诗中的"退之"是指一位与韩愈同字的另一人的说法。韩集中有一篇《唐故监察御史卫府君墓志铭》,开首云:"君讳某字某。"(唐人撰墓志,墓主名字习惯上不书于文稿,刻石时始由书人及刻工加入)"卫府君"的名字,韩集版本有两种异文,一作"讳之玄,字造微",一作"讳中立,字退之"。马通伯《韩昌黎文集校注》引汪彦章语曰:"王仲信本谓此卫中立墓志,中立字退之,非之玄也。"又引方崧卿《韩子年谱增考》云:"此志今本皆作卫之玄,及质之善本,实中立,非之玄也。中立字退之,饵奇药,求不死,而卒死。故白乐天诗云"退之服硫黄,一病迄不痊"。孔毅夫、陈无己之徒皆指以为公,非也。观白氏所纪退之微之杜子崔君三四人,皆非有闻于时,适以中立之字偶同耳。"陈景云《韩集点勘》云;"方说甚辩而核。"考卫晏三子,长之玄,字造微;次中立,字退之;再次中行,宇大受。中行(大受)与韩愈为同僚,其兄服食而死,求韩愈为墓志。方氏所说的"善本"今已无法见到,但《墓志》中有"与其弟中行别"一句,若是之玄,当作"与其弟中立、中行别","善本"的作"中立,字退之"是对的。

虽然以官职论,杜元颖官至宰辅,崔玄亮数为刺史,俱是有闻于时之人,虽然未见卫中立与白居易有交往之迹,算不得白居易之"旧",但方氏的说法不是毫无可能的。沿着方氏的思路,以下还可以提出两个人。

一是郑居中。白居易《感事》诗有云:"服气崔常侍,烧丹郑舍人。常期生羽翼,那忽化灰尘。"显然是白居易对两位服食故人的怀念。崔常侍即崔玄亮,玄亮尝官至右散骑常侍。"郑舍人"后,白自注云:"居中。"郑居中不知谓谁,白诗中仅见,其字亦不详。但按古人名、字常常意义相连考虑,他字"退之"是有可能的。卫中立字退之,"中立"与"居中"也很相似。

二是白行简。行简元和二年进士及第,先后任过主客郎中、膳部郎中、度支郎中等。两《唐书》本传俱谓行简"字知退",但《新唐书·宰相世系表》又谓"行简,字退之"。新书世系表有可能是误书,较大的可能却是行简原有二字,即先字"退之"后易为"知退"。按唐人对名、字二者,名相对稳定,易名者极少而易字者屡见。如张说一字说之,一字道济;高适一字达夫,一字仲武;贾至一字幼几,一字幼邻;司空曙一字文明,一字文初;贾岛一字阆仙,一字浪仙……。白居易在《思旧》诗中念及行简可能性是很大的,一、行简是居易胞弟,关系自然密切,宜于与白同榜之元稹、杜元颖、崔玄亮并列。二、行简卒于宝历二年,早于元稹五年,早于杜元颖六年,早于崔玄亮七年,卒年先后与《思旧》诗次序符合。三、白居易元和十年贬江州司马,居浔阳,灰心世事,烧丹于庐山,十三年行简解剑南东川节度使幕职,与其兄同居浔阳一年有余,他们兄弟一起烧丹服食是完全可能的。

当然,遽然谓"退之"为郑居中,为白行简,未必完全妥贴,略备一说,供学界同仁继续探索而已。总结本文的意思,一、韩愈无论中年晚年未尝服金石药是应完全予以肯定的;二、白居易"退之服硫黄"之说获之于当时社会谣传,三、诗中的"退之"非韩愈,是另一与韩愈同字之人,或卫中立,或郑居中,或白行简。

(原刊于《铁道师院学报》199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