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作人
我住着的房屋后面,广阔的院子中间,有一座罗汉堂。它的左边略低的地方是寺里的厨房,因为此外还有好几个别的厨房,所以特别称它作大厨房。从这里穿过,出了板门,便可以走出山上。浅的溪坑底里的一点泉水,沿着寺流下来,经过板门的前面。溪上架着一座板桥。桥边有两三棵大树,成了凉棚,便是正午也很凉快,马夫和乡民们常常坐在这树下的石头上,谈天休息着。我也朝晚常去散步。适值小学校的暑假,丰一到山里来,住了两礼拜,我们大抵同去,到溪坑底里去捡圆的小石头,或者立在桥上,看着溪水的流动。马夫的许多驴马中间,也有带着小驴的母驴,丰一最爱去看那小小的可爱而且又有点呆相的很长的脸。
大厨房里一共有多少人,我不甚了然。只是从那里出入的时候,在有一匹马转磨的房间的一角里,坐在大木箱的旁边,用脚踏着一枝棒,使箱内扑扑作响的一个男人,却常常见到。丰一教我道,那是寺里养那两匹马的人,现在是在那里把马所磨的麦的皮和粉分做两处呢。他大约时常独自去看寺里的马,所以和那男人很熟习,有时候还叫他,问他各种小孩子气的话。
这是旧历的中元那一天。给我做饭的人走来对我这样说,大厨房里有一个病人很沉重了。一个月以前还没有什么,时时看见他出去买东西。旧历六月底说有点不好,到十多里外的青龙桥地方,找中医去看病。但是没有效验,这两三天倒在床上,已经起不来了。今天在寺里作工的木匠把旧板拼合起来,给他做棺材。这病好像是肺病。在他床边的一座现已不用了的旧灶里,吐了许多的痰,满灶都是苍蝇。他说了又劝告我,往山上去须得走过那间房的旁边,所以现在不如暂时不去的好。
我听了略有点不舒服。便到大殿前面去散步,觉得并没有想上山去的意思,至今也还没有去过。
这天晚上寺里有焰口施食。方丈和别的两个和尚念咒,方丈的徒弟敲钟鼓。我也想去一看,但又觉得麻烦,终于中止了,早早地上床睡了。半夜里忽然醒过来,听见什么地方有铙钹的声音,心里想道,现在正是送鬼,那么施食也将完了罢,以后随即睡着了。
早饭吃了之后,做饭的人又来通知,那个人终于在清早死掉了。他又附加一句道:“他好像是等着棺材的做成呢。”
怎样的一个人呢?或者我曾经见过也未可知,但是现在不能知道了。
他是个独身,似乎没有什么亲戚。由寺里给他收拾了,便在上午在山门外马路旁的田里葬了完事。
在各种的店里,留下了好些的欠账。面店里便有一元余,油酱店一处大约将近四元。店里的人听见他死了,立刻从账簿上把这一页撕下烧了,而且又拿了纸钱来,烧给死人。木匠的头儿买了五角钱的纸钱烧了。住在山门外低的小屋里的老婆子们,也有拿了一点点的纸钱来吊他的。我听了这活,像平常一样的,说这是迷信,笑着将他抹杀的勇气,也没有了。
一九二一年八月三十日作
在纷乱的中国要洁身自好平安一生是很难的。群众的冷漠无疑也会造成更多此类事的发生。细想,若是危难中哪怕只是一两个人的帮助,也会使受帮助的人的处境相对好受一些吧。一个乡人的死,所引出的并不仅仅是人的冷漠,而是一个黑暗的中国,吃人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