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积龙
那年冬天,我刚刚九岁。
清冷寂寞的早晨,经过整整一夜的大雪,世界都简单化了。村上的草房、庄外的田野、蜿蜒的小河都被装点成了一个银白的童话世界,显得洁白而又亲近。看着泥巴墙窗外堆积的白雪和银亮的天空,我早早地起床。可是这一次父母亲没有让我到外面玩雪,而是给我穿上了一套崭新的棉衣棉裤。母亲贴着我的头对我说:“好孩子,今天是你对象云子来我家相亲的日子,要听娘的话。”
一大清早,我家就来了很多人。其中有舅舅,他是我的媒人。母亲在厨房里准备各种饭食,香喷喷的,像是过年。我围着锅台要吃这吃那。母亲说:“今天你对象相亲,你一定别闹。”我对她说:“不给我吃,我还要大哭,让他们都听到!”说到这,我就躺倒在地。这时舅舅过来,给了我两毛钱,说让我到堂屋去一趟,云子家人在那里等着看我。母亲赶紧把我抱到怀里,又擦鼻子又整衣服。
我先是看到一个和蔼的中年男子,用笑眯眯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他臂下藏着一个扎着两个小辫、睁着一双闪亮大眼睛的小丫头在看着我,很快又将脸藏到那中年男子的背后,只露出那干净、整洁的红花棉袄、黑棉裤和小巧的花布棉鞋。
后来,舅舅说云子父母亲很满意这门亲事,要我父母亲经常到她家走走。每次父亲从云子家回来,都说云子父母如何盛情,把父亲送出离她家几条田埂远,才舍得让父亲走。第二年春天,云子父亲到我家,送来了两棵枣树苗。告诉父亲,把它们种在院中,将来可以为子孙遮荫,也好让后代在秋天有枣子吃。舅舅说,云子家人真疼我。后来,这两棵枣树在我家院中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树枝粗大,树叶密密匝匝。即使在炎热的夏季,我家院子也还是浓荫匝地,鸡鸭歇憩其下,清凉舒适,好不安逸。母亲常说,这是云子给俺家带来的福分。
我十四岁那年开始,每到端午,父母就让姐姐接云子到我家过节。那时,正值农闲,乡下一片翠绿。子规声里,到处是绿油油的秧苗,田埂上时常走过身穿花衣、扎着小辫的农家姑娘。农家人也总喜欢站在家门口,辨认着在那绿秧苗的风浪中、在那烟柳深处,走着的是谁家的媳妇。
云子第一次到我家过节是1989年的端午,当时她十五岁,我十四岁,我刚刚上初中。一走进家门,就看见一个小姑娘规规矩矩地端坐在堂屋前。她扎着两个油光发亮的小辫子,越发衬托出满月似的嫩白小脸儿;红色的圆领白花褂,丹青色的花布裤子下面,穿着一双灵巧的花船小鞋;那双含羞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透露出一丝淡淡的少女的芬芳和孩子般的天真:两只小手在胸前局促不安地揉捏着自己的一只小辫子,对我一笑,露出满口雪白的牙齿,又局促不安地低下了头。我知道,她就是云子,已经和我四年前的记忆不同了。
云子在我家度过了三个端午节,每次都待四天。农历五月初三来,初六回家。而这三年我正好读初中,一直住在学校,只是吃中饭的时候才回家。每次吃饭,云子总是坐在母亲旁边,雪亮的眸子不时和我相对。每到这时,我就会低下头吃饭,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
当时我做作业和睡觉的屋子很乱,也是因为自己不常在家住的缘故。每当云子来时,床铺和桌面都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把我的脏衣服洗后,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边。连多时不用的煤油灯罩、灯芯,都被她擦得亮亮的,剪得整整齐齐的。母亲常说:“云子对你真好,我不让她做,她就偷偷进到你房子里,一待就是半天。”
其中印象最深的是,每次她回家之前,都在我的书房里折叠了好多白色的纸鸽子,还有红纸剪成的大头娃娃,小巧而又精致。屋子里被装点成了一个童话世界。
云子家当时在我们农家是很宽裕的,由于勤劳,年年吃余粮。但云子的父亲很封建,重男轻女的思想使得云子一天书都没有读过。当时在我长大的心中,意识到我和她的距离。
做媒人的舅舅,见我渐渐长大,多次催我到云子家拜年,我却固执地从来没有应允过。舅舅说,云子父母都说了,等我初中毕业以后,过两年,就可以把云子嫁到我家来。多次催我父母让我过去到云子家拜年,家里也这样逼着我。而我那时正专心于学业,矛盾终于在1991年,我读初三的那年秋天爆发了。
那一年的秋天天气已经很凉,我家院子的那两棵枣树已经结满了红红的枣子,院子里落上了一层厚厚的淡黄色的枣树叶。那是一个下午,舅舅来到我家催问我对亲事的态度。我对他大喊道:“我不答应,我不答应。我现在就去和云子家人说我不答应!”说到这,不等舅舅和父母反应过来,我就像一头犟牛,冲出家门,向云子家跑去。
我家和云子家相距有十里远,分属两个村,中间有一条河,两边都是大片的农田,没有路,云子家过了河就是。
那时,稻子刚刚收割完毕,稻茬朝天露着。我穿着大裤兜,光着脚和腿顺着稻茬田一路跑下去,腿上戳得血迹斑斑。秋日下午金黄的阳光照在河面上,我第一眼就看到云子正赤脚蹲在河对面洗衣服。她一抬眼,也看见正在向她家方向跑去的我。她赶紧停下手中的活,神色慌张地往家跑。
跑到云子家时,云子父亲不在家,她母亲迎了出来。赶紧拉我进屋,扶我坐下问:“娃,你怎么啦?”紧接着又找来干布替我擦腿上的泥血。“你怎么啦,娃?”她抬起头来,满脸慈爱地看着我,眼睛里噙满泪水。我这时才看清那是一张多么亲切多么充满慈爱的脸,眼神满溢的母爱。我又看看她的手,那是双干瘦的古铜色的手,在轻轻地擦着我腿上的血迹。蹲在我的面前,头上的白发在我眼前晃动。我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这时,云子从里屋出来,她已经换了一套新衣服,蓝底百合花褂裤,一双粉红色的凉鞋,还有那刚刚梳理的小辫子,分搭在前肩。站在我面前,双手垂放在一起,一只手捏着另一只手的手指,低着头,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一言不发。
我猛地站起来,对着云子的母亲说:“我和云子的事我不答应!”
云子的母亲突然惊呆了,慢慢地站起来。“娃,你说啥?”稍后,她的头禁不住左右摇摆。眼里噙满了凄寒的泪水。我再也没能看下去,转身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跑了。等快跑到河边,我回过头来,看到云子也跟着我跑了出来。
“你等等!”云子在对我喊,这也是她这一生对我说的唯一的一句话。我没有停止脚步,“轰”地一下冲进河里,匆匆到了对岸,不停地往下跑。待我再回过头来看时,云子已经追到河对岸边,站在那里,朝我这边望。我那颗年轻的心突然像被电击了一般。放慢了脚步。
秋日金黄色的阳光从她的身后照过来,也洒在河面上,正好衬托出她的背影,百合花的套装在日光下显示成淡黑的身影,搭在肩上的两个小辫也清晰可见。她用一只手捂住嘴,另一只手在擦眼泪,显然是在掩面而泣。后来她又弯下身去。秋风中我能够依稀听到那个少女的哭泣声。
那一年以后,我们两家就失去了联系。我后来又读了师范,在外地工作了几年,又进修以至后来读研究生,远离老家大别山,来到这千里之外的巴蜀之地。风尘仆仆,一去十二年。我对云子的事也一无所知。然而,我却时时想到云子和她家人的生活,内心常常感到自责和愧疚。
今年春节回家,又看到院中的那两棵枣树,一如当年。母亲说每年的枣子结得都很多。每到秋季枣子成熟时,大姐二姐乃至邻家的孩子都爱到我家来采摘,小院子成了娃娃们的乐园,只是越来越少的人还记得枣树的故事。
我在做服装生意的二姐家停留时,二姐无意中谈到了云子。一个来买衣服的人对二姐说,她是云子娘家邻居。她告诉二姐,你弟弟退亲不久,云子的父亲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云子精神痛苦,又因为退婚所造成的压力,遂于1992年夏,就远嫁到邻省河南商丘一远房亲戚那去了。婚后生活艰难,导致过度劳累,一直怀不住孩子,流产了好几次。你弟弟幸亏当初没有娶云子做媳妇,否则,你们王家就可能断了香火。听到这,我却禁不住悲从中来,泪水模糊了双眼。那一刻,我仿佛又清晰地看到十二年前的那一幕:河对岸,那一个掩面哭泣的少女。
那清纯的少女,信誓旦旦地等待着那颗顽固的少年心。殊不知,不投缘的两份感情,愈是渴望,愈是“南辕北辙”的悲剧!作者的笔调也因此带着丝缕的悔意与同情,那条横亘在两人间的河,好像也蒙上了少女眼泪的苦涩的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