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葛芳
我所说的西塘,不是浙江的西塘,那个千年古镇与我无关。
我牵记的,是苏州那条叫西塘北巷的巷道,巷子两边是破旧的楼房,墙面剥落,街面很窄,偏偏还有所小学,一早一晚,那里就显得特别人满为患。成千辆自行车挤在一起。不识相的私家车,还在逼仄的巷子里轧闹猛,一下子就造成交通堵塞,进又不得,出又不得,心焦的人忍不住骂粗话了。
在那里,我生活了整整十年。从恋爱到结婚、生子,人生几件重要的事情几乎都在那里完成。我甚至觉得,我儿子对西塘的依恋更深,因为他一睁开眼,呼吸就与西塘的烟火气糅杂在一起。童年的记忆刻骨铭心,而这种原始的印象往往会影响他的一生。我也常常这样遐想,假如我的儿子走上文学道路,他提笔落下的文字中,肯定也有西塘北巷这个地名。
第一次去西塘,是在夜里。灰扑扑的天,雾气很重。当时我和先生正处于恋爱时期,我坐在他的自行车后面,七拐八弯,感觉进了一条巷子。车子停了,停在了一个杂货店门口,昏暗的灯光,凌乱的货架,店主却是个清清爽爽的小伙子,平顶头,皮肤雪白,他趴在柜台上问我们,我们指了一种叫萨其马的甜品,他麻利地包好,称好,递给我们时,他说了一句非常嗲的苏州话:“萨其马半斤,明朝再来。”当时我和先生笑成了一团,他白皙圆整的脸庞、香甜的萨其马、酥骨的苏州话似乎是非常相应的一个整体。一个字——糯。
居然,后来每次走到巷口,他都会探出头,把装好食品的塑料袋递给我们,“萨其马半斤”,言简意赅,像是地下党接头的暗号,听得我们双方都有心领神会的微笑。相爱在没钱的日子里,我们只能半斤半斤地买。
隔壁是一家用简易棚搭成的面店。冬天走过,感觉特别温暖。一大团一大团的水蒸气扑面而来,夹杂着粮食的芳香,很诱人,会让人情不自禁想起海子的诗。隐隐约约间,一碗热腾腾的面摆放在我的面前,那感觉,真的很好。我经常吃榨菜肉丝面,三两,呼噜呼噜捧着碗,尖着嘴,连汤都喝个精光。老板娘是个下岗女职工,四十多岁,戴着口罩,白色的围裙洗得发亮。她每天看我吃面,把我的脸看得烂熟于胸,以至于十年以后我牵着儿子在街上行走,被她发现了,她兴奋得直嚷嚷:“你怎么连儿子都这么大了!”我愣在那里,想了半天,想得很费劲,她做了几下吃面的动作,捧着碗,尖着嘴,呼噜呼噜。一下子,经历过的岁月全都被涌到眼前。我们俩站在马路上大笑,笑得十分放肆。
我想起了阿陆和巧珍。
阿陆是开自行车修理铺的。夏天,他经常赤膊修车,整个上身看上去油腻腻、滑渍渍的。打气,拧个螺帽,他都不收钱。每次我急匆匆地冲过去,喊:“阿陆,给我打点气。”他就调侃说:“你没气了还了得!说话要讲清楚!”有一个阶段,阿陆把车铺盘给别人,出门做生意了。一年以后,又回来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外面做生意忒凶险了,还是这样好,稳当。
我总怀疑阿陆是巧珍的相好。巧珍在他自行车铺旁边开一家理发店,店面很小,狭长的一块,进去非得要猫着腰。里面打一团粉红色的光,很模糊,常见的顾客是四十多岁的男人,躺在仅有的一张转椅上修面、剪头发,他们跷着二郎腿,眯缝着眼,一点也感觉不到逼仄,相反惬意得很。不过话也说回来,巧珍的理发技术确实不错,曾经给我侄女剪了个童花头,像极了《城南旧事》中的英子,很单纯可爱的一种。
阿陆和巧珍共用一个厕所。厕所平时是上锁的,只给我们这些熟人提供方便。有时,他们共吃一只碗里的菜,电饭煲搁在阿陆充满油渍的木板上,巧珍经常用搪瓷盒带煎好的荷包蛋,双份的。偶尔撞见,我会发现那荷包蛋的色泽特别好,金灿灿的,我想巧珍早上煎的时候肯定十分用心。
但我先生就不一样了,他总批评我太敏感,随便瞎猜。他说隔壁乡邻,是应该互相照顾的。我只好自我圆场,说:“我搞写作的,有想象的癖好。”
那一个阶段,我和先生迷恋上了书,千方百计在西塘北巷的巷子里开了家书店,顺便卖一点软件光盘。巧珍来过几回,她很犹豫,考虑了很久,问我该给她儿子买作文书呢还是游戏光盘。我很诧异,我不知道这样的选择中包含着什么玄机。巧珍怯怯地,开始跟我交心,说她是离婚女人,一个人把孩子拖大到初中真的很不容易,她想讨好他,又担心他学习下降。这样的两难境界使得她几夜没有睡安稳。
很快,我结婚了。新房是西塘北巷六号一幢五○二室,那是20世纪80年代盖的房子,五十多平方米。房子外墙的水泥大部分脱落了。巷子里如果有重型卡车开过,我们会觉得整个楼在摇晃。那感觉就像是地震。啊,在1996年吧,苏州真的地震过,那时我和先生就在五○二室,他画静物,我看书。忽然,瓶中的水剧烈抖动,我下意识地扑到他的怀里,我们的爱情也在最窘迫的时候萌生了。
爱情的蔓延总是一发而不可收,不久,我们有了儿子,他在床上打转时,听到了“嚓嚓嚓”的咀嚼摩擦声,他的小耳朵总是竖得格外直。那声音来自窗帘箱里,先生经常安慰我们:“没关系的,那窗帘箱是做死的,它们出不来,你们是绝对安全的。”到后来我也时常想象,鼠妈妈和她的宝宝此刻也在尽享天伦之乐,那是多么美好的瞬间啊!听得熟了,这“嚓嚓嚓”的声音竟像催眠曲一样富有神韵了。
我带着三岁的儿子,在树荫底下乘凉。迎面走来一个女人,也牵着一个小孩。两个小孩看着,分别被对方手里花花绿绿的玩具吸引。一问,居然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同住在六号楼里。女人的眉毛细细的,有很好听的名字——苏琴,像戏文里的人物。
他们很快玩得火热。楼道里又冒出来一个大孩子,拖着鼻涕,手蜷着,眼斜着,一看就明白是个智障儿童。不一会儿,他的外婆焦急万分,出来找他。苏琴告诉我,那小孩一生下来就被自己的母亲嫌弃,想把他扔掉,是外婆坚持要养他。有一次,外婆在别家过夜,外面风吹雨打,老人怎么也睡不着,冒雨赶回家,直到睡在傻外孙身边,心才安定下来。
我点点头,那种担心,我能体会。朝夕相处的感情十指连心。
有一天早晨,我从楼道里冲下来,发现那大孩子坐在露天的水泥板上玩玻璃球。我说,回外婆家,水泥板冷,你外婆又要出来找你了。他意外地叫了我一声:“阿姨。”口齿很模糊。他又说:“抱抱。”我愣了愣,他又说:“抱抱。”我本能地张开手臂,把这个大孩子搂在了怀里。他的肩胛骨已经很有力,他可能要十二岁了,再过两年,就要发育。我发觉我不能再想下去了,我甚至听见了他骨头里迅速生长的喀喀喀的声音,很惊悚。成长本身就让少男少女惶恐,更何况,他是个智障孩子,他怎么来应付这些来自身体内部的突如其来?
这个小巷子里的故事也许是人世间顶顶平凡的,也许还有成千上万这样的故事在别的角落不断上演,一个女人在这里有了爱情,有了家,有了孩子,有了依靠,继而拥有了一整个世界,所以即使平凡、即使平庸,她也有止不住的幸福从眼底流泻。西塘北巷的小道上永远都洒满温暖的阳光,照耀着那些普通的生命。
我走在纷乱的人群中,上班高峰期,挤得水泄不通。我手里攥着油条大饼。突然,心里空空荡荡,仰望一下天空,蓝得发亮。巧珍在擦门,阿陆手上转着个大轮胎。当然,依旧打情骂俏着。但一切显得很自然,流动的人群,静止的店面,鲜明生动的人物,不折不扣地体味着朴素而真实的生活。
我回过头,发现阿婆站在巷道口,张望着,她的目光穿过人流,准确无误地落在她外孙身上。那孩子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篮球,在欢快地拍着,嘴里大声地数着:“一二三五八……”
终于有一天,儿子像背顺口溜一样在口头吟诵:“明年六岁我搬家。”我和先生面面相觑,于是作出了决定,买房搬家。我们的五○二室,被一对从苏北来的小两口看中了,跟我们当初一样,他们也是在最窘迫的时候相爱。爱吧,爱吧,找一个爱的栖息处好好珍惜吧!我和先生几乎是带着祝福的口吻将餐桌、冰箱都留给了他们。
不久前的一个中午,我骑着电动车,载着儿子,无意识地在街面上开。混混沌沌里,儿子在叫:“西塘北巷。”是啊,电动车像一尾快活的鱼,游进了西塘的巷子。西塘的阳光,暖暖的,斜照着阿陆、巧珍的铺子和三三两两沿街走过的行人。
我还仰起脖子,特地瞅瞅五○二室,只见那阳台上,挂满了一竹竿的咸鱼、腊肉。还有五颜六色的衣服,像一只只蝴蝶,迎风飞舞着。我微笑,这小两口的生活,滋润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