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有一缕阳光就要灿烂:最抒情的中外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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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鸽子 灵魂的伤痕

◆文/庐隐

我没有事情的时候,往往喜欢独坐深思,这时我便让我自己站在高高的地方——暂且和那旅馆作别,不轩敞的屋子——矮小的,身体——和深闭的窗子——两只懒得睁开的眼睛——我远远地望着,觉得也有可留恋的地方,所以我虽然和它是暂别,也不忍离它太远,不过在比较光亮的地方,玩耍些时,也就回来了。

有一次,我又和我的旅馆分别了,我站在月亮光底下,月亮光的澄澈便照见了我的全部灵魂。这时自己很骄傲的,心想:我在那矮小旅馆里,住得真够了,我的腰向来没伸直过,我的头向来没抬起来过,我就没有看见完全的我到底是什么样子。今天夜里我可以伸腰了!我可以抬头了!我可以看见我自己了!月亮就仿佛是反光镜,我站在它的面前,我是透明的,我细细看着月亮中的透明,自己十分得意。后来我忽发现在我的心房的那里,有一个豆子般的黑点,我不禁吓了一跳,不禁用手去摸,谁知不动还好,越动这个黑点越大,并且觉得微微发痛了!黑点的扩张竟把月光遮了一半,在那黑点的圈子里,不很清楚的影片一张一张地过去了,我把我所看见的记下来:

眼前一所学校门口挂着一个木牌,写的是“京都市立高等女学校”。我走进门来,觉得太阳光很强,天气有些燥热,外围的气压,使得我异常沉闷,我到讲堂里看她们上课,有的做刺绣,有的做裁缝,有的做算学。她们十分地忙碌,我十分地不耐烦,我便悄悄地出了课堂的门,独自站在院子里,想借着松林里吹来的风,和绿草送过来的草花香,医医我心头的燥闷。不久下堂了,许多学生站在石阶上,和我同进去参观的同学也出来了,我们正和她们站个面对面,她们对我们作好奇的观望,我们也不转眼地看着她们。在她们中间,有一个穿着紫色衣裙的学生,走过来和我们谈话,然而她用的是日本语,我们一句也不能领悟,石阶上她的同学们都拍着手笑了。她羞红了两颊,低头不语,后来竟用手帕拭起泪来,我们满心罩住疑云,狭窄的心,也几乎进出急泪来!

我们彼此忙忙地过了些时,她忽然蹲在地下,用一块石头子,在土地上写道:“我是中国厦门人。”这几个字打到大家眼睛里的时候,都不禁发出一声惊喜,又含着悲哀的叹声!

那时候我站在那学生的对面,心里似喜似悲的情绪,又勾起我无穷的深思。我想,我这次离开我自己的家乡,到此地来,不是孤寂的,我有许多同伴,我,不是漂泊天涯的客子,我为什么见了她——听说是同乡,我就受了偌大的刺激呢……但是想是如此想,无奈理性止不住感情。当她告诉我,她在这里,好像海边一只雁那么孤单,我竟为她哭了。她说她想说北京话,而不能说,使她的心急得碎了,我更为她止不住泪了!她又说她的父母现在住在台湾,她自幼就看见台湾不幸的民族的苦况……她知道在那里永没有发展的机会,所以她才留学到此地来……但她不时思念祖国,好像想她的母亲一样,她更想到北京去,只恨没有能力,见了我们徒增无限的凄楚!她伤心地哭肿了眼睛,我看着她那暗淡的面容、莹莹的泪光,我实在觉得十分刺心,我亦不忍往下看了,也不忍往下听了!我一个人走开了,无意中来到一株姿势苍老的松树底下。在那树阴下,有一块平滑的白石头,石头旁边有一株血红的杜鹃花,正迎风做势。我就坐在石头上,对花出神,无奈兴奋的情绪,正好像开了机关的车轮,不绝地旋转。我想到她孤身作客——她也许有很好的朋友,但是不自然的藩篱,已从天地开始,就布置了人间,她和他们能否相容,谁敢回答啊!

她说她父亲现在台湾,使我不禁更想到台湾,我的朋友招治——她是一个台湾人——曾和我说:“进了台湾的海口,便失了天赋的自由;如果是有血气的台湾人,一定要为应得的自由而奋起,不至像夜般消沉!”唉!这话能够缅想吗?我没有看见台湾人的血,但是我却看见眼前血一般的杜鹃花了;我没有听见台湾人的悲啼,我却听见天边的孤雁嘹亮的哀鸣了!

啊!人心是肉做的。谁禁得起铁锤打,热焰焚呢?我听见我心血的奔腾了,我感到我鼻管的酸辣了!我也觉得热泪是沿两颊流下来了!

天赋我思想的能力,我不能使它不想;天赋我沸腾的热血,我不能使它不沸;天赋我泪泉,我不能使它不流!

啊!热血沸了!

泪泉涌了!

我不怕人们的冷嘲,也不怕泪泉有干枯的时候。

啊!热血不住地沸吧!

泪泉不竭地流吧!

万事都一瞥过去了,只灵魂的伤痕,深深地印着!

人世间颇多可怜可哀之事,命运多舛,情路坎坷,这些诚然都具有催人泪下的力量,但真正能够凄楚哀怨到动人心魄的,大概只有这对于祖国、对于故土的沉痛的思念。

一个背井离乡,漂泊在异国的人,偶然遇到故国同胞,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却怎奈已不会用自己的语言来表达,这是多么深刻的悲哀,又是怎样无助的绝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