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汉荣
河也有床,河躺在床上做着川流不息的梦。
河躺着,从远古一直到此刻。河不停地转弯改道,那是它在变换睡眠的姿势。
远远看去,河的睡相很安详。那轻轻飘动的水雾,是它白色的睡衣,时时刻刻换洗,那睡衣总是崭新的。
远远地听,河在低声打着鼾,那均匀的呼吸,是发自丹田深处的胎息。河是超然的,恬静的,它睡着,万物与它同时入睡,沉入无限澄明的大梦。
河静静地躺着,天空降落下来,白云、星群降落下来,也许呆在高处总是失眠,它们降落下来,与河躺在一个床。
如果河是人生,那么,水呀,浪呀,就是人生最美丽的情节。我们常常沉醉于这种美丽之中,却往往故意忘却成就美丽的过程中那些不幸和痛苦,以及那些支撑这些美丽的满身创伤而默默无闻的基石。
我们在奔流向前的路途上,着实应该低头关注一下脚下“那些浑身是伤的石头”。
上,河,平静地搂着它们入梦。一只鸟从河的上空飞过,它的影子落下来,于是它打捞自己的影子,它把更多的影子掉进河里了。于是世世代代的鸟就在河的两岸定居下来,它们飞着,唱着,繁衍着,追逐着,它们毕生的工作,就是打捞自己掉进水里的影子。
河依旧静静地躺着。河床内外的一切都是它梦中展开的情节。
河躺着。它静中有动,梦中有醒,阔大的梦境里有着沸腾的细节。河躺着,它的每一滴水都是直立着的、行走着的、迅跑着的。一滴水与另一滴水只拥抱一秒钟就分手了,一个浪与另一个浪只相视一刹那就破碎了。一滴水永远不知道另一滴水的来历,一条鱼永远不知道另一条鱼的归宿。波浪,匆忙地记录着风的情绪;泡沫,匆忙地搜集水底和水面的消息,然后匆忙地消失了,仿佛美人梦中的笑,醒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曾笑过。
匆忙,匆忙,每一滴水都匆忙地迅跑着,匆忙地自言自语着,匆忙地自生自灭着。远远地我们看不见这一切细节,我们只看见,那条河静静地躺在床上。
有谁看见,河床深处,那些浑身是伤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