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洁
因为得了不好治的病,对于这种病,又没有什么行之有效的药物治疗,只好每天早上到天坛公园去做郭林气功。
从5月开始,转眼就到了秋天。
人说我有毅力,其实这和毅力关系不大,在松林里行步。一行几个小时,说是走向健康,其实又何尝不是走向死亡。
我练功是很难入境的,也许正是因为这几个小时,没人打搅也强迫着自己不要打搅自己,因而可以专心致志、精雕细刻、不厌其烦、反反复复地想我非要去想,却永远想不明白的事,而且名正言顺——为了我的健康——我才一大早地起床,风雨无阻、急急忙忙地赶车到天坛公园去的吧。
本以为天坛公园是个安静的去处。其实并不尽然。
一进大门,就听见了一阵此起彼落、鬼哭狼嚎般的吼叫。有时走着、走着,身后就会炸出让你浑身一哆嗦的这么一嗓子。
据说这也是一种健康的方法。
仔细观察如此吼叫的人们,差不多都是一脸甭管到哪儿、甭管什么都不凛和一脸试看天下谁能敌的大老爷们儿、大老娘们儿。
我想过,要是我,吼得出吼不出这一嗓子?
吼不出。哪怕全公园里就我一个人我也吼不出。
所以我生病,我生的其实不是丙型肝炎。
所以我就是不生丙型肝炎,也得生别的难治的病。
除此,园里还有很多别的响动。因为道门很多,响动也有不同。
本以为比起这种吼叫,其他的响动就算不得响动了。
其实不然。
中秋节过后,核桃就该熟了。
前两个月见天坛公园的核桃可以好端端地长在树上,就想,还能长在树上,是不一般年月了。
想起小的时候,见什么吃什么的年岁,核桃更不在话下,青核桃有老核桃所不能比拟的清甜,村前村后都能见到核桃树,谁家的核桃到了半熟不熟的时节就该遭殃了。
我们家没有核桃树,我们本来就没家,哪里可以有口饭吃,人就随那口饭漂泊而去。人还没处着落,哪儿还能顾到给树安个家。
城里的人家很少有核桃树,就是有,怎么就会知道我想再吃一次青核桃,就是我能再吃一次青核桃,恐怕也是难详其味了。
更不能像儿时那样,去偷摘人家的青核桃。
有核桃的人家,吃个青核桃尝个鲜是有的,可是谁也不会把青核桃当做核桃收成,那不就和吃青一样了吗?
所以长大以后再没吃过青核桃。
所以在天坛公园看到久违了的青核桃,就生出时光荏苒,髫年难再的感触。
好端端长在树上的核桃这几天却见了分晓,每天都有一帮大老爷们儿,而偏偏不是垂髫小儿逡巡于南环墙的核桃树下,或抡棍,或投以石,或踹以脚。
“刷拉拉——嘣!”
“刷拉拉——嘣!”
“刷拉拉——嘣!”
绵延不断、锲而不舍、持之以恒得很是热闹。
每当有人投得一枚,便听见众老爷们儿一阵响亮而又不无些许酸味的喝彩:“好哇!”
饱满着征服了核桃的伟岸,和久违了的老戏园子里的热烈。
核桃树们就在这“刷拉拉——嘣!”里,遍体鳞伤。
我听见核桃树的哭泣,也可能是笑声,更可能是又哭又笑。
“刷拉拉——嘣!”
每一声“刷拉拉——嘣!”都让我想到,生而为什么不好,为什么要生而为核桃树,生而为核桃树倒也罢了,为什么要生而为可以结核桃的核桃树,像白果树就有雌雄之分,你要走运没准还能生而为什么都不长的雄白果树是不是?
何况世界上不是还有那么多什么果子都不结的树,好端端地活着吗?
可是我知道,明年,核桃树们还会忙不迭地把果实结满枝头。
可是我也知道,有那么一天,核桃树们会拿刀把自己砍了。
于是我不再翘首期待着空中。
城里的人家很少有核桃树,就是有,怎么就会知道我想再吃一次青核桃。就是我能再吃一次青核桃,恐怕也是难详其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