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有一缕阳光就要灿烂:最抒情的中外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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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爱的寄托

◆文/张炜

作为一个有些古怪的、背离了世俗潮流的歌手,他自己独居僻地,有多少痛苦,我们不得而知。我不知为什么常常为他感到一点惋惜和难过。我甚至想该有人不断地给他一些安慰。凭我的感觉,他活在人世的时间不会太长了,三年?五年?我甚至有这样的预感:当我明天奔到他的茅屋时,屋子里一片漆黑,那盏桅灯再也没人点亮,叫人不应——我也丝毫不会惊讶。是的,在他这样的年纪,他需要的是安慰、欢乐,是晚年的那种满足感和成就感,而不是过多的阔论,不是引他谈出一些不愉快的经历。

可是在我们这些不眠的长夜,他却一次又一次地提到另一些情节。有一部书,我们的话题还从来没有触及,但我心里承认那是我最喜欢的书之一。我认为眼前的这位朋友如果没有这部书,就会大大地减弱魅力。我知道,有人曾恶狠狠地诅咒过这部书。可是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书中并没有什么令人难堪的事情,更多的倒是温柔和诚恳……这到底是为什么?是什么东西触怒了他们,使他们不能忍受和承受?

这完全是一个时代里不约而同的某种禁忌被触犯。他们不能承受,是因为他们心灵的质地不行。

一个时代里的人会有共同的禁忌吗?通过他们的共同反应,我终于明白会有的。同时也让我相信:一位真正的诗人只有在一生中触犯过几次这样的禁忌,才无愧于诗人的称号。

在这些夜晚,我的朋友可能由于连续的激动、彻夜的交谈而变得越来越疲惫了。他不得不长时间仰靠床上,用又小又薄的被子盖住下肢。那个小小的被子我总觉得可爱极了,它只搭到小腹那儿。就这样,他仍然在抽烟、喝茶、与我对话。当我说起心里的一些想法时,他幸福地笑了。他说那些责难对他来说太好了,这只能加重他的思念。“要知道,我是为思念才写的啊。”

我站起来,声音略大一点:“可是有人指出,你是因为激愤才写的。”

他鼻子哼了一声,把头扭到墙的那一边。他像自语,又像在小声咕哝:“是啊,激愤,不思念怎么能激愤?那些日子,我有多么想念,他们就不知道了。我特别想念,一颗心变得从来也没有这样软。我觉得只有一个老人才有这样柔软的心肠哩。可奇怪的是,许多人都把我当成了一个毛头小伙子,好斗、偏激、不问青红皂白。这终于使我明白了:在这个年头,有人与其说是不允许别人激愤,倒不如说是不允许别人思念。一个人可不能如此深情地缅怀和想念——如果谁这样做了,谁就会引起各种各样的说不清的嫉恨。是的,是嫉恨。因为他们守不住自己的爱,他们不曾获取那么美好的拥有,所以才要嫉恨。他们自己不曾这样怀念,也不允许别人这样怀念。

“只有这种思念、盼望和诉说,才能把内心深处的隐秘倾倒出来。这在平时都是藏得深深的。我有这个勇气,因为我活不了多久了。我是说照这样的活法,活不了多久了。如果我的肉体不是很快死去,那么另一个‘我’也会很快死去。既然这样,我为什么不好好地说一说应该说的话呢?我可不能让它们积在心里,那会把我压个半死。如果每个人都怀着再生的愿望和勇气去写作,那么我想,这个世界上骗人的文字就会去掉多半。”

他说到这里有些燥热地把被子翻开,跳下炕去。他把茅屋的门打开,蹲在门口。一股凉气涌进,我打了个寒战。他一动不动,像个石雕,烟斗握在手里,盯着外面。这时一阵虫鸣传过,他的头颅侧过去,用力捕捉细碎的虫鸣。

“就是这样的夜晚,一样的夜晚;就在这个小屋,这个灶前。你看地方没变,夜晚也没变,可是我却变了。我承认我现在写不出那样的文字了。嗯。”

我说:“你怀念的就是她吗?”

他转过脸:“谁?”

“书中的那个人。”

“那不是一个人,那是数个人,许多许多,讲不清哩……”

“你是个‘泛爱主义者’吗?”

“是的,泛爱,永远爱着许多人。如果你注意到,你就会发现我不仅在写女性,而且还写了男性。我把小伙子才有的勇敢和帅气,都付与了她。你看,是这样,我是‘泛爱’的。我在她们身上寄托了许多,这让我的心思有了去处。我再也不至于无路可逃了。当一个无路可逃的人可真痛苦。有些人就希望我这样,在黑夜里团团转,无处可去、无路可逃,最后痛苦而死、焦躁而死。我没有,我给自己开了一线生路。我想这就是他们愤怒的原因。不是我愤怒了,而是有人愤怒了。他们不会理解我,他们不会理解:我的爱也包括了他们,也是他们的一部分。有人把我的文字当成了独身者的呓语,也许是的。我不知道现在做一个心灵和形式上的独身者有多么困难。没有人敢于做。他们总是一群一群的,挤在一起;至少也要两三个人待在一块儿,抵挡这夜色,这漫天蒙地的喧嚣。可这样他们就变得强大了吗?他们内心里失去了依据,又用什么去抵挡恐惧呢?”

“可是有人说你不应该把自己独身的观念强加于人。”

“我强加了吗?”

“他们是指你的语气。”

“我的肯定的语气吗?谁能剥夺我的这种语气?我有采取一种语气的权利和自由。我如果对事物不能够肯定,如果永远只是用试探的、商榷的口气,那么我肯定就是一个骗子。我认为应该肯定、应该坚定的时刻,就要真实地使用一种语气。这有什么罪过?只有那些骗子才顾左右而言他。当我有了这样的语气的时候。别人也可以用同样的语气、或完全不同的语气来表达自己。我可以不同意他们的表达,但我不会把他们所选择的语气视为大逆不道。他们太狭隘太霸道了。他们连别人的语气也要限制,他们的规定太多,他们所谓的‘游戏规则’太多。是的,他们惯于‘游戏’,他们一辈子都在‘游戏’。当我表示不愿在‘游戏’中死亡的时候,他们就对我再也不客气了。”

他这样盯了一会儿夜色,说下去:“不瞒你讲,也就在那些日子里,我失去了几个最好的朋友。他们死得都很惨,都出乎我的预料。那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真正孤单的,真的变成了一个人。我再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接不到他们一封信。我知道在活着的这个世界上,在天地之间,再也找不回他们了。失去了就是失去了,不可能再造。怎么办呢?不允许我激愤吗?不允许一个如此孤单的人去想念朋友吗?深深的想念和一般的想念区别有多大,你会看得出的。我的朋友都是一些好人,却为一些不值得的事情死去了。我觉得现在是最需要他们的时候,可是他们被这个世界拒绝了。只有我最熟悉他们,我觉得他们像我一样,心里的爱很多。他们常常把这爱分给周围的人,就这样为别人服务了一生、劳累了一生,最后却无声地倒下,连一点起码的公正也没有赚下。我觉得他们的形象可以凝聚为一个异性——因为只有一个美好的女性才能拿来概括他们。他们的目光凝聚到一起就变成了一个最美的女性——女性明亮的眼睛。他们的头发、他们的形体,一切都可以归纳为一个女性。

“我同时也回忆了这一生所爱过的所有女人,尽可能从她们身上寻找那些最不能忘怀的方面。她们的眼色、头发、身躯,特别是她们的性格。她们那种柔软的,同时又是刚毅的心肠,是这些使我一次又一次从死亡的边缘挣脱回来。她们给我饮食,把我衰弱的生命照料得强壮起来,能够重新行走。我一次又一次从乙地奔到甲地,那是我浪漫不息的驿站。能让我不感激吗?不怀念吗?既然如此,那么我就可以反问一句:究竟是什么、是谁使我们失去了这一切?这一问,就产生了所谓的‘激愤’。是的,在那些夜晚,我真想变成一个恶鬼揪住那些骗子的头发,把他们埋葬在世界上最肮脏的地方。这没有什么不好,我反正快死了,我说过这时候的我不能不讲一点真话。”

他蹲在那儿讲这些的时候,连连咳嗽,还发出莫名其妙的咔嚓咔嚓的树枝折断的声音。这种声音像从胸膛深处发出来的,让人害怕。有好几次我蹲到他的跟前,他又挥挥手把我赶开。我重新坐到煎茶的水罐前。噗噗冒出的白气让人心里非常高兴,给人安逸和幸福。

文中那个特立独行的艺术家,一个与整个世俗潮流相对抗的孤独而疲惫的战士,有着坚定的内心信念,那就是对爱的真诚和执著。艺术家“一辈子只好好地做过两件事:一是爱;一是倾诉”,因爱而思念,而写作,而激愤,而倾诉。因为有了爱,人生也就有了寄托,有了说真话的勇气和信心,也就有了抵抗绝望、恐惧和孤独的力量。

他长久地闭上眼睛:“我的好朋友,我们经过这几个夜晚的谈话,总算彼此了解了一点。我也许很快就能回到你的地方去,也许你再一次返回这个茅屋,就找不到我了。因为我知道这里也不是最后的落脚点。到底哪里才是,那得看看我的年纪再说。你看不到我,就可以翻翻我的书,有我的书陪伴着你。你如果觉得它们都是胡言乱语,那你就把它们扔到一边去吧,最好是扔到海里。我的书在海里被波浪拍打,这才使我高兴。作为一个歌手,我唱了一辈子,我的歌声被记下来,又装订成册页,这是有福了。可是它们真的保存在纸张中?不是的,它们只能保存在我的身躯内、我的心里。它们装订成一册一册,不过是为了让我和朋友抚摸起来方便。其实无论怎么样,它们存在就是存在,我离开了,也不过是把它们带到了另一个世界。我说过我这一辈子只好好地做过两件事:一是爱,一是倾诉。这两点对一个人来说,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