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柯灵
在窗下,我望着无云的天。
玄想之翅遂向空腾起,沐着阳光,向不见边际的蓝天飞远了。
我曾经有孩提的心,驾风舟,泛云海,探索宇宙的奥秘。虹桥彼岸有瑰奇的天地,月中宫阙是宝玉砌成。而夏晚小院的凉榻上,我还织过不止一回的摘星之梦。
稍后我又爱独自仰卧草茵,枕着丛翠,凝望天宇,对自由阔大的人世,射出向往的箭。
有一次我独上危楼,正当江南雪后,阳光稀薄,寒气逼人,天体辽廓如无极。遥望郊外白首的层峦,傲然环立;俯瞰城中密密麻麻的房宇街巷,挤着一堆人事兴废,一种无意义的感叹,不觉油然而起。忽地,一个断线的红色气球,从近处市廛飞升,我目送它直上太空,又飘飘荡荡飞向城外,渐远渐小,终至于连那微尘似的灰色小点,也从目力中消失。我的不羁的灵魂,也就为它所远引,觉得天地之宽,而自己则又渺无着落了。
也曾对怒云疾驱,期待着暴风雨的袭来,效海燕的欢舞。
也曾摸索于漆似的暗夜,无风、无星、无月。远处却有猫头鹰诡秘而惨厉的鸣声,忽而飘来,忽而中断,如一缕游丝。于是我浑身颤悸,为末世的忧惧所威胁……
谁能够设想没有太阳的世界,将是怎样的世界呢!
我以想象的彩笔作过两幅图画,一幅是黝暗的牢狱,黑色的墙,黑色的呼吸。铁链如大乌蛇,懒懒地盘在囚徒们的脚下。狭小的铁窗,镶一张枯瘦如柴的脸,怔怔地望着一角远天。另一幅是小楼,轩明的静室,柳丝低垂如帘幕,掩着一窗岑寂。有少妇倚栏,对叆叇的白云搜索逝去的欢乐,她昂着头,犹如海上鲛人,晶莹的珠串从象牙似的颊上散落。
命运降苦难于不幸的人群,但希望的种子还孕在人们心里,茁长着新的生命。失去了光的,铁槛外还有春阳跳跃的大地;失去了爱的,人间也还有广阔无边的温暖。——“生之意志”:这是我为这幅画所拟想的笨拙的题词。
在窗下,做过许多无边际的梦,向往过阔大的人世,感受过无垠的天地——透过窗,作者看着窗外的世界,慢慢地成长。然而窗外成为被异族侵入、布满苦难的世界,找不到往日的自由和平和。失去了太阳,窗外是一个再怎样也想象不出来的光景。我想经历过那段黑暗日子的人们,大概都不会忘记那些盯着窗外却丝毫见不到光亮的日子。幸而有梦想,它还会带给人微薄的希望吧。
磅礴于地球四围的大气,曾使古人惊奇于那浩瀚的“大块文章”;我们则又知道它是一切生物的养命之源。而自这城市拔去祖国的徽帜,奴隶的恶运却使人们永远低头,不敢再仰望那晶明的苍穹。偶尔从窗下窥天的人,不禁也有囚徒似的哀戚了。
想象着粲然如金的阳光下,是何等壮丽的气象啊。山岳、江河、原野,造物者不世的杰作!北国的宫殿巍峨,古城头有洁白的鸽子,在青空下扇动皎然的双翼,鸽铃撒下一把和平美妙的歌声。但如今满缀在这些光景上面的,是异族侵凌下屈辱的暗影。
魔鬼化成似的灰色蜻蜒,又吐着喤喤的毒咒,从远天飞近了。
我昂着头,有鼎沸的思潮,沉重的心。——我梦想着一个狂欢的日子,盈城火炬,遍地歌声,满街扬着臂把,挺起胸脯的行人……
一九三九年三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