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佚名
我是在火车上与他相识的,我称他为云。因为他曾说过,他是一片流云,只是偶尔投影在我的心波。
那一天,正是我24岁的生日。我穿着一身艳红的长裙,靠在火车的车窗旁,默默忍受腹部痉挛的剧痛,泪水悄然浸湿了我的衣襟。我恨自己的软弱,但我无法抑制住泉涌的泪水,突来的病痛几乎使我昏厥过去。这是一列开往西部的列车,车厢里的座位几乎有一半都空着。结伴的人聚在一处兀自热闹,而我和一般的孤旅则大多各踞一条长椅,或躺或靠,昏昏然打发着路途的困乏。这份冷清与漠然的氛围,正是我当初不顾一切跑出来刻意寻求的,但此时此刻,却令我倍感凄凉与无助。病痛和无所依赖的孤独,足以把一个坚强的女人打倒,何况,我并不算坚强。
就在我的理智与忍耐几乎就要崩溃的时刻,一杯冒着热气的开水轻轻搁在了我的面前,一声浑厚的男低音温柔地在我耳边响起:
“哪儿不舒服吗?要不要吃点药?”
而我几乎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面容,就感到这个声音仿佛是我已等待了一生一世一般,心里有根弦突地一松,便失去了知觉。
苏醒时分竟已是半夜了,我发现自己躺在卧铺车厢里,身上软软的,腹部却已经止住了疼痛。后来我才知道,正是云——那个男低音救了我。他迅速从容地为我灌下了止痛药,随即跑到广播室呼叫大夫,在忙乱了一番救治之后,得知我仅仅是因为肠胃的痉挛导致的暂时休克,并无大碍。他才放了心,将我搀到卧铺来,补办了卧铺票,他甚至细心地将我的行囊辨认清楚,为我安置妥帖。然后,像一纸剪影般地贴在了过道座位旁的车窗上,看护着我,一夜无眠。
我并没有过多地感激他。孤身旅行,我对每一个人,尤其是男人,存着极大的戒心,哪怕他曾经帮助过我,曾经给予过我一份无法报偿的温暖。
我告诉他,这趟出游是为了了结多年来魂牵梦绕的一桩夙愿,在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曾经面对着一张青海风光图默默发誓:一定要让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生日——4岁那天,在青海湖边度过!画面上那片无边无际的蓝色像一个浓郁得无法化解的梦,重重地深抹在我的内心,令我如痴如醉!
云说,他就生长在青海湖边,是一个地道的西部人。
我绝不否认,云是一个极富魅力的男人:坚强的身材,宽厚的肩,发达的肌肉,深刻的皱纹,以及具有西部人特色的大鼻子和淳厚的男低音。他尽量掩饰着他的目光和语气,但我依然敏感地触摸到他细微的情感脉流,那是一份发自内心深处对我的爱怜与欣赏,不容置疑。
“你坚强而又浪漫,懂得生活,只是有点傻。”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病死也不肯求助的事。他说他已在暗中注意我很久了,但被我的倔强和傲气吓住了,不敢贸然,直到我的脸色越变越苍白,泪流不止,他才知道病情的严重。
“为什么一个人出来,而且是到这么荒凉的地方来?没有朋友吗?”
“不,但我想体会一个人浪迹天涯的滋味。”
他掩饰不住地惊异:“你是一个奇特的女孩子。”
“我只是一个自虐的女人。”
我无心承受他的一片关切,但我不能不承认,我已很难割舍和拒绝这份关切,尤其是在身虚体弱的时候。他那浓郁的男人气息笼罩着我,给我以安宁与温暖的庇护,但我又恼狠女人天生的依赖感竟如此根深蒂固。我不愿很久以来自己苦苦构筑的独立与坚忍,及那份不喜不悲不为所动的心境就这样轻易地被打破。所以,在他温和地说你的身体很虚弱不适合再作长途旅行,除非有个人陪着的时候,我决定全力抗拒。
但是,抗拒失败。
云说,反正他还余有几天公假,青海湖是他的家,他当尽地主之谊。
在前往青海湖的长途汽车上,我竟枕在云的肩头睡着了。醒来时,远方已有模糊的湖影在闪现,我不禁悄然落泪。多年以前,曾经有一个男孩许诺给我,有一天将与我同行在青海湖边。可今天,正是他结婚的日子,新娘却不是我。
一块大大的手帕递了过来,没有一句话,这是云最深沉的表达关切的方式。
“为什么,你的怨恨远远多于忧伤?”沉默良久,他突然问。
我不禁一震:是的,多少日子了,我的生活是充满了懊恼的怨气。对人,对事,对生活,对工作,甚至对我自己,我恨世界对我不公,恨自己天生是女人,身体与心灵同样软弱,恨自己不能像男人一样桀骜不驯,天马行空,摆脱心灵上无奈的羁绊。当每月被痛经折磨的时候,我都要将自己的手臂咬得鲜血淋漓,我还恨每个试图接近我的男人,总觉得他们心里充满了虚伪卑劣的念头。我的怨恨无所不在,它深深地围困着我,折磨着我,令我窒息。
“讲一讲,好么?”云那深沉的男低音却使我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说出了那并不传奇,却伤我至深的故事。
“但是,你曾经轻视过他,不是吗?”云自言自语般地说,“你说他虚伪而薄情,我想,他或许只是在你面前自惭形秽。做男人一样很难很难,平庸了,会自卑;成功了,会孤独;渴望爱和理解,却不敢轻易暴露内心深处的软弱,男人,往往就像一个吃了催长素长大的孩子,总是表里不一。如果可以选择,来世,咱们互换性别,你就会懂了。但无论如何,最重要的,是今生今世要善待自己。其实,对生活宽容地去爱,就是对自己最好的爱护。这些,你都懂的,是吧?”
我惊异于一个西部粗线条的男人,竟能如此温柔地体解人性。他并不袒护我,但我分明深深感受到他对我的一份敬重与关切。我不由得有些感动——心底深处,我似乎第一次勇于承认自己的浅薄与狭义。后来,当青海湖清冽的风真真实实地扑面而来,当我终于面对了这一份前世的乡愁时,竟百感交集,恍然地有一种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
那是怎样的一种蓝呀!这已不再是一种颜色,而是一种生命!浓郁的、纯净的、深沉的、博大的、跳动的生命!这份生命曾经如此活跃而奔放过,偶然地,却在一个瞬间突然凝止,从此千年不悔。这是一份无言的美、博大的美、深沉的美。我忍不住伏在云的怀里泣不成声,那个面对着一张图片认认真真为自己许诺的小女孩仿佛重生,我的心里充满了感激与震颤。我知道,此生此世,我将了无遗憾。
云弯下身去,用小指勾了一沫湖水,滴在我的唇边,我细细地品味,咸咸的,又涩涩的。
“听过这样一首歌吗?”云轻声问。
“有人说,高山上的湖水,是淌在地球表面上的一颗眼泪。那么,我枕畔的眼泪,就是挂在你心间的一面湖水……大地经历了千万年沧海桑田,磨难苦痛,却凝结成如此美丽纯净的一颗眼泪,咸涩是自己的,呈现出来的却是完美,这是一份多么宽容博大而深沉的爱呵!”
云感动得不能自已,我却忽然如梦初醒,恍然间便明白了些什么,却又说不清,唯有心里充溢了莫名的感动和一种超越了自己的巨大幸福,我知道,我将永远地融入了这面平静深远的蓝色湖水中,再也不会干涸。
“有人说,高山上的湖水,是淌在地球表面的一颗眼泪……”云,你这般用心良苦,只是为了让我真正领悟,用爱心去对待生活,才会为生活所钟爱的真谛,是吗?
后来,当我结束了西部之旅,即将踏上归程时,云将我送上车,我竟然感到一份难以释怀的依恋与不舍。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谢他的地主之情,云则深情地望着我,自言自语般地轻问:“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我微笑着摇头,他也笑了,笑得像个走了嘴的孩子,傻傻的。那时我并不知道,有一天,我会为自己这一瞬的清高而付出悔憾一生的代价。
分别之后,我对生活的态度发生了奇迹般的改观,心境渐渐变得宽容而明朗,但和云,只是保持着若即若离的通信。直到半年后,他死于晚期癌症。在他的最后一封信里,他才告诉我。当我们在列车上相遇时,正是他刚从北京确诊归来,如果不是那样,他会用他西部男子汉的热烈与刚毅、宽容与博大,为我的一生写满最深沉的爱恋。他说,我是他此生唯一真正爱过,并且是一见钟情而爱上的女子。
“谢谢你令我死而无憾!”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今天,是云两周年的祭日,我终于写下了这篇文字,作为纪念。云曾经改变了我整个的生命,是他使我重新爱上了这个世界。而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将生生世世地拥有一面纯净碧蓝的湖水——这是一面永恒的湖水,一颗真爱之泪……
有人说,高山上的湖水,是淌在地球表面的一颗眼泪。那么,我枕畔的眼泪,就是挂在你心尖的一面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