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邕听得热血沸腾,一把抱住她,激动地说:“小欢,你讲得太好了,比那些满口圣人之言的夫子强上百倍千倍……待我们凯旋,你做我的皇后吧。”
三月初,春回大地之时,陈宣帝陈琐悍然发兵,由名将吴明彻为统帅,萧摩诃为副帅,北渡长江,讨伐齐国。斛律光奉旨出兵迎敌,与吴明彻、萧摩诃大战数场,将陈军逼退到长江以南。接着,韩子高给华皎写了一封密信,由高震、高强送去,约其日后举事,投向齐国。华皎迅速回函,欣然同意。
大军刚刚班师回朝,便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周国皇帝宇文邕与他的弟弟卫刺王宇文直在太后宫中诛杀权臣宇文护,得以亲掌朝政。
那天是三月十八日,天狗吞日,白昼渐黑,不祥至极。凡亲眼目睹的人无不恐慌,坊间盛传国有奸佞,天降灾祸,盼有明主斩奸除魔,挽救苍生。当晚,宇文护从同州回到长安,宇文邕当即在文安殿接见了他,听他大致说完政务,便领着他到含仁殿拜见皇太后,请他念《酒诰》给太后听,劝太后惜身戒酒。就在宇文护低头看书时,宇文邕手执玉铤,猛力击打他的后脑。宇文护倒在地上,宇文邕喝令太监上前杀他。那太监怕得浑身发软,根本动不了手,事先隐藏在太后宫中的宇文直便疾奔出来,手起刀落,砍下了宇文护的脑袋。
宇文护为了篡政专权,先后毒杀他们的两个哥哥宇文觉和宇文毓,宇文邕和宇文直早就想除掉他,这时下手便毫不留情。
宇文护死后,宇文邕立刻通知心腹大臣长孙览,收捕宇文护的儿子和亲信,抓住便杀,不必请旨。宇文护身在长安的九个儿子和数名亲信全都在当天被诛杀。
那个下毒害死宇文毓的御厨李安,被宇文邕直接叫羽林军抓过来,当着自己的面在殿里杀掉。看着那个猥琐小人吓得魂飞魄散的样子,听着他声嘶力竭的求饶,瞧着他人头落地,宇文邕感到十分解恨。
宇文护的世子宇文训是蒲州刺史,宇文邕连夜派宇文盛到蒲州,征宇文训即赴京师,在他走到同州的时候便即赐死。
宇文护的另一个儿子宇文深正出使突厥,宇文邕立刻让宇文德带着圣旨,赶到突厥廷帐去杀他。
同时,宇文邕颁下圣旨,痛斥宇文护的诸般劣行:“……护虽性宽和而不识大体,委任非人而久专权柄,又素无戎略,两次伐齐均大败而归……诸子贪残,僚属恣纵,蠹政害民……”
宇文邕自登基以来,一直韬光养晦,对宇文护千依百顺,世人都以为他是一个懦弱皇帝,没想到竟会猝然发动雷霆一击,顷刻间便斩草除根,心狠手辣到极处,顿时震动朝野,天下皆惊。
自古以来,皇帝亲自谋划并杀死权臣的例子很少,因为难度太大,弄不好自己反被权臣干掉,宇文毓就是想除去宇文护反而被他指使人下毒害死。这也是为什么高俨当初非常想杀和士开,被顾欢一劝便立即放弃的原因之一。
对于周国的局势变化,齐国最为关注。高俨频频召集心腹大臣,分析形势,商议对策。
高长恭重提前事,认为应与宇文邕议和,共同对付突厥与陈国,然后两国平分天下,共享太平,此为上上之策。
前几个月他们计议此事的时候,宇文邕霸气未现,并不被段韶、斛律光等人看好,高俨便犹豫不决,没有定下究竟用何策略。如今宇文邕亲政伊始,便大刀阔斧地进行变革,可以预见,周国面貌将焕然一新,国力将更加强盛,对齐国的威胁也愈加巨大。为今之计,的确应该尝试一下与周国正面接触,大家坐下来,换个方式解决问题。
几位重臣达成共识,高俨便同意了他们的看法。基本策略确定下来,具体的行动步骤却要看周国的形势发展而定。
就在他们按兵不动,持观望态度的时候,宇文邕却主动派来使者,于七月到达邺城。使者带来了宇文邕给高俨的亲笔信和贵重礼物。信中隐晦地表达了和解之意,并邀请高长恭与顾欢九月出使长安,共商大计。
高俨正中下怀,当即应允,并派人将周使与回礼一并护送回周国,以表诚意。
很快,齐国使团便成立。高长恭为正使,和士开与顾欢为副使,韩子高与冯子琮随同前往,还有一些擅长处理各种事务的官吏跟随,其余的便是大批亲兵护卫。
顾欢十分兴奋。长安啊,长安,她向往的长安,终于可以去看看了。
当世四大名城,邺城就不用说了,洛阳与建康她也去过,只有长安没有到过。看天下大势,她原以为此生再也看不到那个著名的千年古都了,没想到机会马上就来到眼前。
细想起来,那晚与宇文邕在客栈中倾心长谈,她似乎说起过这件事,对不能到长安一游感觉非常遗憾。不料宇文邕竟会放在心上,在给高俨的信中明确指定,要顾欢到长安去。想到这里,顾欢对宇文邕更有好感。
金秋时节,红叶满地,桂子飘香,稻麦金黄,到处是一片丰收景象。
齐国使团浩浩荡荡地从邺城出发,沿着当年秦始皇修建的驰道东方道西行,经洛阳,出潼关,往长安而来。
这次不是军事行动,不是长途奔袭。他们一路走得甚为矜持,从来不赶,在宽达五十米的秦驰道上闲庭信步。进入周国境内后,他们更是听从前来迎接的周国官吏的安排,缓缓前行。从邺城到长安,若是高长恭率精锐铁骑昼夜兼程,只需三日便可抵达,现在却走了足足半个月。好在他们都不急,就当是游山玩水,倒也悠闲自在。
顾欢最是高兴,每天都眉开眼笑,感染得高长恭与韩子高都喜形于色。和士开虽然庄重自持,临近长安时也有些兴奋。他父亲从西域而来,而长安城里有无数西域商贾,想来总是有些亲切。
当长安的高墙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时,所有人都凝目驻足,半晌没有吭声。
从周丰镐、秦咸阳到汉长安,数个王朝的积淀使长安城变得越来越壮观,也越来越灿烂。邺城与洛阳都是名城,却远远比不上长安。高长恭他们乍一见到,都感到震撼。
宇文邕派弟弟宇文宪和宇文直出城迎接齐国使团。高长恭等人与他们一一见礼,互道仰慕,这才一同由明德门进城,沿着宽阔的朱雀大街向皇城走去。
长安城是最传统的都城,严格按照周礼营造。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前朝后市,由外及里分别是外郭城、子城、皇城、宫城。所有街道都横平竖直,居高临下地俯视,整个城市就如棋盘一般,看上去方正有序,严谨对称,庄重宏大。
顾欢的前世是大型房地产集团的策划部门负责人,对古今中外著名城市的规划和建设风格都有研究。此刻能看到真实的古长安,她激动得难以自制,几乎想拨马离队,仔仔细细地逛遍这个千年古都。
宇文直客气地向他们介绍着长安的情况:“如今城中有一百万人,除了我国百姓外,还有来自西域、突厥、粟特、天竺、波斯、东瀛等地的使臣、客商、僧侣……”
和士开与冯子琮边听边点头,始终面带微笑。
高长恭与韩子高并辔而行,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街边一群高鼻深目、有着金棕色头发的人,讨论着他们来自何处。
宇文宪注意到一直有点心不在焉的顾欢,便策马走到她身旁,笑着问道:“怎么?顾欢将军对我国都城似乎有些不以为然?”
“不不,齐炀王误会了。”顾欢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赶紧对他拱了拱手,“长安城如此壮丽,让人一见便心旌摇荡,如痴如醉。在下看得出了神,这才没有注意两位殿下的说话,若有不恭之处,还请见谅。”
听了她的话,宇文宪很高兴,连忙客气地说:“顾将军过虑了。本王只怕招呼不周,慢待了贵客。若是如此,陛下定会降罪于本王。”说着,便笑了起来。
顾欢也笑,温和地道:“沿途的周国官员对我们都照顾得很周到,两位殿下还亲自来迎接,让我们十分感动,多谢王爷关照。”
“哪里,顾将军过奖了。”宇文宪好奇地看着她,“听说顾将军是一员女将。”
“是啊。”顾欢平淡地点头。
宇文宪看着她天真烂漫的模样,有些不敢置信,忍不住问道:“你真打过仗?和谁打过?”
顾欢忍俊不禁,轻描淡写地说:“打过突厥,打过契丹,还跟你们打过。”
宇文直在前面听到他们的对话,顿时来了兴致,转头看向她,“顾将军,咱们找个机会比试比试吧。”
顾欢却是笑而不答。
宇文直又道:“不拼生死,只是点到为止。”
顾欢听他这么说,似是暗示自己怕死,心气一激,便道:“好,如果有机会,在下很愿意与卫刺王切磋一下。”
宇文直立刻面有喜色,正要答应,和士开却微笑着说:“比武就不必了吧,无论谁输谁赢,总不免伤了和气。这次我们应贵国皇上邀请,来与陛下共商大计,似乎不宜动武。”
“正是。”高长恭淡淡地道,“我们这次是来与贵国友好协商的,若是动起手来,不免有违贵我两国和平相处的宗旨。顾欢将军,在周国期间,不得动武。”
他说得很平淡,声音也不高,却自有一股威严散发出来,令人难以违抗。顾欢立刻答道:“遵命。”
高长恭这才笑了笑,亲切地对宇文宪和宇文直说:“顾欢将军年轻气盛,行事未免有些莽撞,两位殿下请勿见怪。”
“兰陵王言重了。”宇文宪微微一笑,“顾欢将军性格爽直,瞧着就让人觉得痛快。本王最讨厌一肚子阴谋诡计的人了。顾欢将军这性子倒让本王想起了咱们周国的一位大将,多半你们见过,他叫韩欢。”
高长恭略一思忖,便坦率地道:“是的,本王见过,在建安城下。”
宇文宪的脸色微变,“这么说来,韩欢是死在兰陵王的手中了?”
“正是。”高长恭毫不犹豫地点头,“贵国的韩欢将军拒不投降,率军与本王在城下决战,本王与他大战一百回合,将他斩于马下。”
顾欢的唇动了动,却将到口的话忍了回去。其实,那个周国大将韩欢是她杀的,当时两人的确是打了一百多个回合,顾欢才将他砍落马前。不过,他们现在身在周国,形势复杂,人心难测,高长恭不肯让她承担丝毫风险,没等她说话,便将此事扛了。
宇文宪沉着脸,缓缓地道:“好,兰陵王不愧是盖世英雄。”
和士开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齐炀王殿下,贵我两国交战经年,大仗小仗无数次,互有杀伤,这也怪不得哪一个人吧?所谓相骂无好口,相打无好手,战场上刀枪无眼,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谁敢手下留情?殿下在战阵上也曾杀过我齐国数员大将与无数士卒,这又怎么说呢?依在下愚见,咱们既然打算议和,便应捐弃前嫌,不再计较过去的事,殿下以为如何?”
宇文宪想起宇文邕的交代,便收敛了心中怒气,客气地笑道:“和大人此言有理,本王受教了。”
和士开对他拱了拱手,“殿下过谦了。”
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消弭于无形,宇文直打着哈哈,继续向他们介绍:“天街以西便是西市,西域胡商多在那边,奇巧玩意儿居多,十分热闹。天街以东是东市,四方珍奇宝货都聚集在此,比西市奢华,却比较安静。各位大人若是有暇,可以去逛逛,小王一定作陪。”
冯子琮微笑着点头,“多谢卫刺王殿下,有机会一定去见识见识。”
不久,他们来到皇城的正门承天门外。宇文邕已接到奏报,便乘御辇出来,等在这里。
众人一起下马,上前见礼。
宇文宪恭敬地说:“陛下,齐国使团已到。”
高长恭便朗声道:“齐国兰陵王高长恭,率齐国使团参见周国皇帝陛下。”
宇文邕挺立在承天门的丹墀之上,微笑着听完,这才缓步下来,躬身扶起高长恭,微笑着说:“兰陵王大名鼎鼎,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高长恭抬起身,谦逊地道:“陛下过奖了。”
宇文邕放开他,又过去扶和士开,“朕久闻和相大名,却欲见而未得,今日能见到和相尊范,朕心甚喜。”
和士开拱手道:“多谢陛下抬爱。”
宇文邕接着扶起冯子琮,也恭维了他两句,冯子琮自然愉悦地客气一番。
宇文邕搀起韩子高时,啧啧称奇:“朕只道齐国的兰陵王貌比天人,却竟然还有一位。顾愉将军风华绝代,世上罕见,以前却未曾听说过,可见朕是孤陋寡闻了。依朕看来,顾愉将军的相貌风度,当世也只有兰陵王和昔日的陈国大将韩子高能媲美了。”
韩子高从容不迫地微微欠身,“谢陛下夸奖。”
宇文邕对他笑了笑,这才转过身去,向顾欢伸出手去,声音变得十分温柔,“顾欢将军,免礼。”
顾欢抬头看向他,略一犹豫,才把手放进他的掌中。
宇文邕握住,笑着对其他人说:“都免礼吧。”
那些人齐声道:“谢陛下。”这才站起身来。
宇文邕看着顾欢,愉快地道:“顾欢将军见了朕,似是并不惊讶。”
“嗯。”顾欢轻声说,“陛下告诉了我你的名字。我大哥曾经听人说起过,知道祢罗突便是陛下的小字。”
“是啊,祢罗突是朕的小字。当初朕与你一见如故,可没瞒过你。”宇文邕哈哈大笑,随手指了指宇文宪和宇文直,“我们兄弟都有小字,宪叫毗贺突,直叫豆罗突。这是我们的风俗,孩子生下来后先取胡名,等长大一点,再取汉名,胡名就成了小字。”
“哦。”顾欢忍不住好奇地问,“那些名字在汉语里是什么意思?”
宇文邕轻声笑道:“回头再告诉你。”
顾欢马上意识到这是外交场合,赶紧点了点头,不敢再乱说乱动。
宇文宪和宇文直好奇地看着他们,忍不住窃窃私语。
“看这情形,皇兄似乎以前见过她?”
“嗯。奇怪,他们什么时候见过?”
高长恭、和士开与冯子琮也有同样的疑问,却都没有吭声,脸上依然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宇文邕放开顾欢的手,走到高长恭身边,对他说:“使团的其他成员都到驿馆去歇息吧,几位大人若是不觉得疲惫,便请进宫一叙。”
高长恭立刻点头,“如此甚好,小王与几位大人都不觉得累,正想见识一下长安皇城的宏大壮美。”
韩子高便过去吩咐亲兵队长和其他官吏,让他们随同周国的礼宾官到驿馆去安顿下来。
宇文邕带着高长恭他们几个人进了承天门,缓步向太极宫走去。
他知道大家对他与顾欢的关系感到疑惑,便闲闲地道:“朕与顾欢将军是偶然相遇的。那时朕迷路了,顾欢将军慷慨相助,将朕送回客栈。当时朕刚完成了一幅画,叫《潼关怀古》,顾欢将军挥毫作赋,为朕的画增色不少。次日,朕便因事离去。不过,朕与顾欢将军一见如故,已是情同兄弟。”
宇文直恍然大悟,“皇兄,那幅你挂在御书房的画,上面的赋就是她写的?”
“是啊。”宇文邕点头,对高长恭说,“真是绝妙好辞,让朕有醍醐灌顶之感。”
和士开与冯子琮都很好奇,笑着看了看已是窘得一脸通红的顾欢。
宇文邕慢声吟道: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旁边的几个人同时赞道:“果然好辞。”
“是啊,朕深为感动。”宇文邕微笑,“朕亲掌朝政后,便打算尝试与贵国沟通,看是否能结束纷争,使两国百姓都不要再苦下去。”
高长恭的来意本就如此,立刻赞同:“敝国皇帝陛下也是此意,希望两国停战,共享太平。眼下突厥对中原虎视眈眈,把贵我两国都当属国看待,对贵国颐指气使,与我国刀兵相见,实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们何苦鹬蚌相争,反使他人渔翁得利?”
“对,兰陵王此言极是。”宇文邕仰起头来,看着天上的悠悠白云,轻轻叹了口气。
当年,为了借助突厥的力量抵御齐国,他这个一国之君不得不娶回阿史那公主,这对一心推行汉化的宇文氏来说是相当痛苦的。世人都赞他不好色,是君子皇帝,却无人知道他内心的苦处。这倒也罢了,身为一国之君,他对儿女私情并不是很在意,可不得不对突厥仰承鼻息这么多年,却让他心里早就憋着一股火。
他本想灭了有着昏庸皇帝高纬的齐国后,再挥师北上,讨伐突厥,可齐国换了新君高俨,立时便改弦更张,励精图治,而最近两年周齐两国的大小战役几乎都以周国失败而告终。这让他清醒地认识到,想要在短时间内灭掉齐国是不可能的,再争斗下去,周国反会元气大伤,若突厥趁机进犯,后果堪虞。因此,他当机立断,借着顾欢写的那首词说事,决定与齐国议和。
接下来的谈判很顺利,宇文邕对高长恭提出的两国共同出兵北伐突厥之事非常感兴趣,立刻召宇文宪、宇文直、韦孝宽、杨坚、尉迟迥等人前来商讨。
顾欢听到杨坚的名字,不免多瞧了两眼。只见他高大魁梧,长髯飘飘,气势威猛,性情沉稳,颇似当年的关云长。
主谈仍然是宇文邕与高长恭,双方列席的官员也在重要的问题上发表见解。既然抛开了往日的成见,他们的谈判颇见成效,进展很快。
两国共伐突厥是相当机密的大事,会商的人并不多。宇文邕遣走了在一旁侍候的所有宫女太监,只留自己的兄弟、心腹大将与齐国的五位大员讨论。
连着几天,他们几乎从早到晚都在研究,讨论。两国的骁将曾多次在沙场对垒,此时却是第一次准备协同作战,聊起用兵方略来,感觉特别投机,往往会忘掉饥渴,误了午膳、晚膳,直到深夜才就寝。
顾欢没有与高长恭同宿。这是公务,他们都要按品级官职来住宿,驿馆里也都是这么安排的。她与高长恭都不想惹人非议,一入夜便分别就寝。不过,只有晚上才分开,整个白天他们都在一起,即使谈的只是公事,心里也感觉很踏实很快乐。
他们到了长安半个月后,诸般大事已基本谈妥,宇文邕便笑道:“诸位行事真是雷厉风行,朕心甚慰。今日就不谈了,咱们去曲江池散散心吧。”
高长恭自无异议,“好,就听陛下安排。”
曲江池位于长安城的东南隅,东西长四里,南北宽三里,水面更为辽阔,是皇家的风景名苑。
他们一行人到了这里后,便分成几队。韦孝宽与尉迟迥拉着高长恭去林中散步,谈兵论武。宇文直和宇文宪兴致勃勃地陪着韩子高登船到水上游览,不免也要聊到各种兵书战策,再与过去的一些经典战例相互印证。文臣长孙览、苏绰、卢辩、裴侠等人则陪着和士开与冯子琮等大臣四处游玩,观鸟赏花,吟风弄月。最后,宇文邕身边便只剩下了顾欢。
他温和地说:“小欢,我们去散散步吧。这里很美,希望你会喜欢。”
顾欢很守规矩地答道:“是,陛下。”
宇文邕本来要迈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转头对她笑道:“小欢,现在我们不在朝堂,也不是两国谈判。你是我的好朋友,我请你来长安玩,带你游览我们这里最美的地方,如此而已。你还是像在邺城那样,叫我祢大哥,好吗?”
顾欢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问:“那样……算不算大不敬之罪?”
宇文邕哈哈大笑,连连摇头,“不算。是朕亲口许你这么叫的,谁敢说一个字?”
顾欢顿时高兴起来,这才觉得浑身轻松,活泼地跳到宇文邕面前,笑嘻嘻地说:“祢大哥,我真没想到你会是周国的皇帝。你可真是胆大包天,我们当时正在打仗呢,你就敢亲自到邺城来,也不怕暴露了身份。”
“不怕,齐国几乎没人见过我。”宇文邕看她又恢复了当初在邺城时让他无比喜爱的那种孩子气,顿时眉开眼笑,“你就算知道了祢罗突是周国皇帝的小字,也不能确定我就当真是宇文邕吧?”
“那倒是。我和我大哥推测了半天,也猜不透你冒险到邺城来的目的。”顾欢好奇地看着他,“你当时来邺城,究竟想做什么?”
“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就是散散心。”宇文邕很自然地握着她的手,与她走到水边,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淡淡地说,“当时被宇文护那老贼逼得喘不过气来。趁着前方打仗,那老匹夫无暇挟制我,我就带了几个从人出来走走。本来没想过要到齐国去,走到黄河边,才起了这个念头,就找船渡河,在洛阳玩了两天,然后到了邺城。原本没打算久待,遇到你后,觉得不虚此行,就想多盘桓几天,与你好好聚聚。可我的从人知道我告诉了你真名,便警惕起来,立刻把我弄回了长安。没能与你当面辞行,颇感遗憾。我一直惦记着你的话,你说你非常想到长安看看,所以我便亲自写信邀请你来。怎样?咱们长安与你想象中的有差别吗?是好还是坏?”
“当然是好。”顾欢很感动,笑着说,“长安比我想象的更为华丽,更为壮观,实在是太美了,即使穷尽辞藻,也无法形容其万一。”
宇文邕很骄傲,“是啊,长安是这天下最好的城,哪里都比不上。”
“我同意。”顾欢连连点头,“我到过洛阳、建康,在邺城生活了数年。这三座名城都有其不凡之处,可仍然比不上长安。”
宇文邕欢喜地看向她,“你这么说,也不怕被你们齐国人听到了,心里不舒服。”
“那有什么?”顾欢理直气壮,“承认别人的长处,自己才能进步。知道别人比自己优秀,才会不断努力。学习别人的优点,自己也不妄自菲薄,才有可能更加强大。”
“说得好。”宇文邕听得热血沸腾,一把抱住她,激动地说,“小欢,你讲得太好了,比那些满口圣人之言的夫子强上百倍千倍。小欢,我一旦发兵攻打突厥,就要将阿史那皇后废了。待我们凯旋,你做我的皇后吧。”
顾欢吃了一惊,连忙说:“祢大哥,我心里只把你当成我的哥哥,而且,我已经和长恭定亲了,明年就要成亲。”
“定了亲也可以解除婚约。”宇文邕锲而不舍,“小欢,你喜欢兰陵王什么?漂亮吗?”
“那倒不是。”顾欢冷静下来,抬手放到他的肩上,缓缓将他推开。
宇文邕虽然力大,顾欢却也不是弱女子。宇文邕强撑着抱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放开了她。他专注地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顾欢想了想,在脑子里把思路理清楚,这才慢条斯理地说:“祢大哥,你也看见了,我大哥也生得不俗。用个不恰当的词来形容,那是倾国倾城的貌。我看惯了他和长恭,现在看谁的脸都觉得差不多,并不会以貌取人。当初,我也并不是因为长恭长得好才喜欢他的。我第一次遇到他,是在洛阳。我们并肩杀进你们大军的重重包围中,直抵金墉城下。周围都是敌人,杀声阵阵,他脱下盔胄,朝着城上朗声叫道:‘我是兰陵高长恭。’那种英雄气势顿时让我心动。”
宇文邕想着当时的情景,不由得点头,“兰陵王果然英雄。”
顾欢接着说:“打完仗之后,我们倾谈了一番,约定日后相见。不久,他就把我调到他的帐下。我们朝夕相处,相偕走过许多挫折与磨难,始终不离不弃。而且,最重要的一点,他坚持只有我是他的唯一,而他也是我的唯一。这是我对感情的根本要求。祢大哥,你做不到的。退一万步来讲,即使我答应了你,你能遣散宫中所有嫔妃女官吗?能发誓一生除我之外绝不再碰任何一个女子吗?如果你做不到,我一定会离开。到那时,我们就连朋友也做不成了。你愿意这样吗?”
宇文邕有些诧异,“真的?兰陵王不是娶过王妃吗?”
“那只是名分。”顾欢平静地道,“皇命难违,他娶了郑氏为妃。可是,虽然他给不了我名分,却给了我名分之外的全部。我心满意足。”
宇文邕便知道自己的念想已经成空。他倒也洒脱,立刻不再纠缠,温柔地说:“那么,我就当你的大哥吧。”
“好。”顾欢开心地笑了,仿如春花初绽,令人眩目,“祢大哥,能做你的妹妹,我很欢喜。”
宇文邕重重点头,心里觉得暖暖的。
这二十八年里,只有童年时代他是幸福的。当宇文护逼西魏皇帝禅位给宇文觉,他的生活里便再也没有了快乐。他看着宇文护废了三哥宇文觉,不久又把他害死,又看着大哥宇文毓与宇文护争斗,又被毒死,然后就是十七岁的自己被宇文护立为皇帝,却终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韬光养晦十一年,他才终于将宇文护杀掉,扬眉吐气。
这么多年,他除了他的亲娘叱奴皇太后和几个亲兄弟外,对身边的文臣武将从来不敢推心置腹。在政事上他有倚重和信任的大臣,却不可能毫无保留地亲近他们。
那一日在邺城,当顾欢用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看向他时,他心里便特别欢喜,所以才毫不犹豫地告诉她自己的真名。虽然只是胡名,却也冒了巨大的风险。他离开邺城,回到长安后,始终没有听到周国的探子报说齐国有搜捕奸细的举动,可见顾欢并没有出卖他。每思及此,他都非常高兴。
那晚,她顺口说出的那番话更让他豁然开朗,下定了决心。“依我之见,那宇文邕也不必左一个计策,右一个谋略地对付宇文护,就直接叫他进宫,趁左右无人,一刀杀了便是……”后来动手的时候,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果然一举成功。可以说,他有今天,顾欢功不可没,虽然她并不知晓。
这是个水晶心肝玲珑肚肠的女子,冰雪聪明,坦荡磊落,天真烂漫却又成熟稳重,让他打从心底里喜爱。
宇文邕带着她沿着水边漫步,看着水面上群鸟翻飞,林中白鹤起舞,心里十分快活,便故意逗她:“你说你现在看谁的脸都是差不多的,那对着兰陵王呢?也没感觉了?”
顾欢微笑,诙谐地说:“依然心如鹿撞,以为鸿鹄将至。”
宇文邕放声大笑,半晌才道:“兰陵王何其幸运,竟能得此瑰宝。”
他的笑声远远地传开去,高长恭也听见了,转头看向水边的人,不由得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