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叩问苍茫
穿过大漠,唐远依然是一路西行,一路北上。不知不觉地,已经是西风萧瑟之时了。这些日子里,他的心中什么也没有,而他的眼中,有的也只是天和地。当他以微不足道的脚步,来一步一步地丈量大地的时候,当他以不带半点尘杂的眼,来欣赏并见证着时光的飞絮的时候,他的心,也渐渐地融化在了漫漫的天地之中,融化在了杳不可测的时间长河之中。而在唐远自己的感觉中,他好像正躺在时空的长河边上,静静地看着浪花飞溅,激流浩荡。那里有着广博,那里有着浩翰,那里有着函天盖地,那里有着缠缠绵绵,似乎每一朵浪花都能勾连起一个世界,似乎每一个世界,都有着变幻无方神妙莫测的风景。唐远贪婪地欣赏着这一切。仿佛所有的东西都早已领会,又仿佛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生。但他只是静静地欣赏着。欣赏着那不可解释的熟悉与陌生,也欣赏着正欣赏着世界的自己。脚下的山脉又渐渐多了起来,河流湖泊也渐渐多了起来。广无人迹的地方,是不可描述的纯净,广无人迹的地方,却处处充溢着令人惊讶且不由为之赞叹的生机。
直到有一日,他来到了北海,看到了有生以来前所未见的壮阔与苍茫。在华夏,庄子在秋水篇中曾有一个动人的描述:秋水时分,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岸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兴叹。海到天边天是岸。有包天括地之眼界,方有包天括地之心胸。有包天括地之心胸,方有包天括地之境界。有时日升,天高地广。有时风起,天地苍茫。极地之风光,在一览无余的单调之外,是永远也品味不尽的浩翰。以冰作船,以风作帆,历时一个多月,唐远完成了这个天堑的横渡。而再两个月后,当他登上极北之地那高高的承天山脉,向南遥望的时候,纵横不可计数的极地冰河,已然成为了一条横亘在天地之间的白线。十一月,雪降。整个北地,顿成银河世界。清寒与肃穆,被贯穿与淹没了整个世界的苍茫所替代。唐远就在那苍茫与苍茫之中,叩问天地。不为生存,不为力量,只为了心中的那片迷茫。
自此行出来的时候,唐远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的心灵。三个月之后,他以为他已经成功了。但是渐渐地,随着越走越远,他的心中却是慢慢充满了矛盾,一种质疑天地怀疑生灵的矛盾。这粒矛盾的种子,并非忽然而来,而是在进入沙漠的时候,便已经慢慢地在他的心里种下。然后在不知不觉中,开始萌芽生根。而当他此时,站在高高的承天山脉,在一片苍茫之中,俯视整个大地的时候,那粒种子已经成长为了遮盖住他整个视线的参天大树。这一路上 他看到身高只有二十厘米的小树,为了吸取那来之不易的水份,拼命地把自己的根延伸出了二十米远。他看到一只刚出生不到三个月的小狼,为了一顿食物,拼命地狂奔了上百公里远。他看到一向胆小柔弱的沙鼠妈妈,为了它的孩子,是变得如何的凶狠。他更看到了一只海豹妈妈,为了它的孩子,是如何的以身为饵,直面死亡,而让它的孩子从天敌的威胁下逃生。当看到第一次的时候,他帮助了它们,他和它们倾谈。当看到第二次的时候,他帮助了它们,他和它们玩耍。
当看到第三次的时候,他帮助了它们,他和它们作伴。当看到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的时候,他忽然,对着大地跪了下来,泪流满面。为了那些艰忍。为了那些残酷。为了那些牺牲。天地在上,你们既育生灵,为何不佑生灵?而任其无奈?任其挣扎?任其痛哭,任其牺牲?唐远忽然想起了在人世间听过的和见过的那些许多许多的故事。一位病弱的母亲,可以用瘦小的身子挡住疾驰而过的车子,看到自己的孩子平安从车前跑过的时候,才怦然倒地,鲜血飞溅。一位纤秀的妻子,可以用自己细细的牙齿咬住不慎失足坠山的丈夫的衣袖,支撑达几个小时,直到等到那迟来的救援。一位尚在幼龄的哥哥,可以用自己那还未承担过任何风雨也远远称不上宽厚的背,背着妹妹从天灾下逃生,脚不停步地走过几天几夜。是什么在支撑着他们和它们?是知识?还是力量?不。不。他们一无所有。他们能依靠的,能付出的,只有他们自己的身体以及鲜血和生命。天地在上,这便是你希望看到的么?你若有情,对此一切,你情何以堪?你若无情,又何以生此有情众生?生而不佑,你既不佑,何以生之?你既不佑,则天地之间,更有谁能为之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