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卞毓方
眼底是深圳。脚下是国贸大厦的旋转餐厅。拔地为五十三层,这就有了突兀的高度。人立马也变高了,目光射出去,似乎也带上了五十三层大楼的份量。
立在轩敞的玻璃窗前向下探望,喏,这细瘦细瘦的就是街道了,这蠕蠕爬行的就是汽车了,这苔痕般斑斑驳驳的就是树木了,这影影绰绰、亦真亦幻的就是行人了,这一溜溜、一簇簇俯伏着身子紧贴大地的凹凸物,就是人们居住、活动的场所了。
试着把目光一点一点的收回来,撤后一步,再一点一点的放出去,异观立刻又出现了,咦,这不就是那座海燕大厦吗?这不就是那座南洋大酒店吗?往日看上去,都挺高挺大挺帅挺气派的呀。海燕足有二十层,南洋接近三十层,可今天看来,怪了,怎么看都像矮矮矬矬的小字辈,缩手缩脚,可怜兮兮的。
这么想着,目光也裸裎了几分冷峻。咳,你们——对,说的就是你们这些城市建筑——幢幢、一栋栋的,四面高墙被日新又日新的装饰材料包裹,浓烈的色彩争奇斗艳于厅堂内室。惟有在这儿,在我立足的高度骋目,光秃秃的楼顶才泄露了砖瓦水泥的底蕴。浓妆艳抹原为了娱乐俗眼,高大庄严更多的是供人们顶礼膜拜,面对上天,你们则欣然袒露本色,力戒浮华,全然不计修饰,与日月互照,与风雨相伴;也为这世界留下一份断代史式的发展佐证。
林中的高枝是互相遮掩的,城市的楼宇是互争高低的。你一旦登临了制高点,它们立刻就有了自知之明,俯首下凡,谦恭识礼,而你呢?也不必客气,自然也有了知物之明。譬如眼前吧,凭这般悠悠地瞄过去,这座楼比那座楼略高一头,那座楼比这座楼稍矮半肩,绝对是层次分明,一目了然。
所以,世人才讲究登临。
怡然中又有了一层新的发现,近处的楼宇,轮廓鲜明,却显出矮,远处的楼宇,隐约散淡,却瞧着高,愈是立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的,则瞧着越高。
一列火车从西北方向驶来了,驶近了,进站了,是汽笛声指示我大致的方位。眯起眼追随,无情的城市建筑将它斩得一截又一截的,只有从时隐时现中去组合实体,只有从若断若续中去把握生命。
车站的前方是那座神秘的罗湖桥,桥下有水,一水横陈,隔出了界内界外。界内是深圳,界外是香港,界河两侧,仿佛都架有铁丝网。我说是仿佛,因为实在看不清,即便是有吧,也是矮得不能再矮,一抬腿准能跨过去。
敢情是登临在点化智慧。说来惭愧,从前也攀过高山,山多是层峦叠嶂、绵延起伏,难得有这种了无遮拦的开阔视野,从前也乘过飞机,离地的距离太远太远,速度又太快太快,难得有这等清晰,这番从容。
我是在傍晚登上国贸大厦的旋转餐厅的,就这么瞧瞧看看、思思想想着,天光竟一点点地暗下去了,暗下去了,暮色苍茫,行将淹没城市之际,万家灯火又在一刹那间大放光明。光明是光明的了,却不能普照,万象呈现出朦胧,不见了错落有致,不见了轮廓分明,不见了……凭你把眼睛眯起,或睁大,再睁圆,日间的图画是无法再现的了;夜的世界,惟见灼灼的灯火在显示,在传语,在撩拨,在竞争……林中的高枝是互相遮掩的,城市的楼宇是互争高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