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中禾
一位久居边疆,对博尔塔拉和少数民族语言很有研究的老同志说,“博尔塔拉”是蒙语,原意是“银灰色的草原”,但是现在人们故意把它曲译做“青色的草原”,觉得美丽的大草原不应该用银灰色去形容。
在画册里,博尔塔拉美极了,绿草如茵,鲜花盛开,羊群和驼群如滚过天际的乌云(把羊群比做白云,有损它的气势。草原上的羊并不白,加上还有牛马和骆驼)。可惜我们没赶上好时候,今年天旱,蝗灾严重,车驰入草原的时候,八月的博尔塔拉更像初春,远看有一层绿意,近看是贴着地皮的草芽。在蓝色的湖和铁色的山的映衬下,戈壁沙石透过浅浅的杂草,浮动着耀眼的银光。这瞬时印象使我不能不叹服民间语言的丰富、生动,也许蒙古族弟兄从遥远的北方翻过天山的时候正是春草萌动、天高气爽的季节,一片莽苍苍的阔野呈现眼前,水草丰美,阳光灿烂,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泛着银波,只有“银灰色的草原”才能表达牧民欣喜的心情。它是那么富有神韵,富于敏锐的感觉、丰富的想象力和按捺不住的自豪感。
中午时分的羊群懒懒散散随意停息在旷野里,司机使劲按嗽叭它们却毫无反应,我和同伴不得不下车去驱赶。它们一群一伙头抵头围聚成一个个圆圈,耷拉着脖颈,一副睡意朦胧的样子,我和同伴大声吆喝,又挥手又跺脚,才将它们惊醒,不情愿地躲闪到路边,重又排好头抵头的阵式,继续它们的午觉。
草原越来越广阔,路越来越模糊;车影、人影、羊群越来越细小,小到难以寻觅。先导车消失在一望无际的平野里,司机不得不靠草茎中依稀可辨的辙印去追寻。在草原上纵车奔驰,我才明白“辽阔”这个词的含意,它看上去那样开阔、平坦,远处的帐篷和房子如风景照一样清晰,但在奔向一个目标的时候,荒原仿佛随着车轮展开,使这目标变得渺茫。看似平坦的草场随时会出现一条干涸的大河或是宽阔的沟壑,使人不难想象暴雨之后急流汹涌的情景。车子沿河岸兜圈子,寻找能够过得去的浅滩,目标变得更加难以接近,眼前浮现出契诃夫《草原》里的情景,心中回响起一支歌,“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俄罗斯文学和歌曲里的忧伤、苍凉,与大西北辽阔的天空、赭红的山、银灰色的草原融汇在一起,在我胸中激荡起宏大、辽远的幽思。
找到邀我们作客的帐篷,已是下午四点多钟,我暗自庆幸。到博尔塔拉来的客人,并不是人人都能领略迷路之后在草原上转悠几个小时的兴味。
淳朴好客的哈萨克老乡早已煮好了奶茶,一进帐篷,全家人都为我们忙个不停。铺开餐单,放上切开的馕和坚硬得如石块一样的奶酪。宰杀肥美的羊羔,搬上一箱兵团自己酿造的白酒。
酒至半酣,走出帐篷,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一幅优美迷人的油画中的人物。在寥落的秋天的草原上,一个人站在帐篷前,背后透出哈萨克妇女鲜亮的身影,近处是几个孩子和一匹棕色马,风吹动他的衣角和头发,他的目光掠过闪耀银辉的绿色的草原,眺望远处澄碧蔚蓝的赛里木湖,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清新。一个牧民小伙子向湖边走去,黑色的身影和红色的小帽在阔大的草原上如一点摇曳的花朵。
博尔塔拉把夕阳下的我绘入了永恒。
只有“银灰色的草原”,才能表达牧民欣喜的心情。宽广与博大,被表达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