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建英
走过了异乡,经历了异乡,然后又流落到异乡。
异乡与异乡是不一样的,正如故乡与故乡也会不一样。你的故乡让你留恋,他的故乡让他诅咒,而我的故乡呢?
不知不觉就离开了它。仿佛一只手在背后用劲地推开了我,但那只手的拇指却不小心挂住了我的长发。我不能不走,但又不能不回头。一双眼睛望着我,暖昧而又坚决。使我永远放不下的不是故乡,而是那双眼睛。它会识破我的心计,也只有它能识破。
这就是我与故乡了。
但我还是有过或者依然有故乡的。
尤其是我在远处,在一年前我想都不曾想过的远方落脚时,我才知道,要走回去是多么艰难。不仅要坐两天两夜的火车,而且还要走一段时空的心的距离。
我只好暂且不去想它。想也无奈。人都在那里一如既往地活着,也滋润也艰难。我就不同了,除了积在那里的几重辛酸,还有一种说不清的语言的障碍。
我总发现在故乡时,我失去了语言的功能。不说话时,有人指使你说话,而你终于发出声音时,就有人指责我的声音是多么难听,似乎同样的方言我说出来就是一种罪孽。
生来人都有话语权,你的方言就是你当之无愧的母语,如果要我放弃它,那么我只有离开它。
我开始了行者之路。我也放弃了我的母语,开始说一种陌生的,但我操作起来却非常上口的大众语言。我才发现离开故乡的人都说这种语言。人们叫它普通话或者国语。不论它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代替了我原始的语言,它净化了我,同时也掠夺了我。
家与国比起来,家是重要的。而你听到其他的流浪人与你同样说普通话时,才发现国比家重要得多。
我与一个女孩从ABC开始学英语。老师也是一位女孩,用同一种语言教授另一个民族的语言。我才知道我永远学不好它,原因还是故乡,还是自己的国家,你走不出去,你被无处不在的母语包围着。字母与方块字对你来说就是一道鸿沟。
突然找到了那种平时想到而找不到的感觉。那就是“鸿沟”。故乡与异乡,爱情与情谊,寒冷与温暖……你永远走不出去;永远不可能跨越过去。
异乡的天气似乎是不一样的。天天有雨,下雪是热的,下雨却冷,我有着与常人不同的感受。所以我总是怕异乡有雨,而这儿却偏偏总下雨。三天五天地下,十天半月地停不下来。
绿树成了黑色,天空成了灰墨色,红花黯淡,白鸽发污,似乎连声音也嘶哑下来,几乎听不到它们的叫声了。陪衬着这些沉郁色调的是浸天浸地的湿冷。树叶成了沉重的石头,一片片地砸下来;花也变为落拓的羽翎,纷纷坠入泥地。才不几天,花园里就没了花儿影。剩下一个空空的深秋,被雨水填得满满当当。
寒冷就这样降临了。浸入人的肌骨,总是让人不设防地不寒而栗。
当寒冷突如其来时,才知道尽管出门的行囊那么重,但足以御寒的衣物却没有几件。看看空空的行包空空的床,剩下的就是独自面对寒冷了。正视寒冷并不一定是惧于寒冷,但你必须以一个漂游者的心态来面对它。
想到有一天在冰天雪地里艰难跋涉,甚至在荒无人迹的雪原高山踽踽而行,那时候没有床铺,没有棉衣,甚至如现在一样依然没有伴侣,难道你就放弃走路、漂泊、逃避生存?因为尘世永远在背后追赶着我,使我不可能坐下来歇口气。
风依然从宽大的窗缝里钻进来,从铁皮门里透出来,雨打玻璃哗哗地响个不衰。但寒冷却不再狰狞。桌上有一摞书,我们依然用同一种语言学习另一种陌生的语言,而我们都已把最原始的字母压在心底了。在寒冷里就有一种欲望,都用自己最初的母语来交流,对话和讲解。
三个女孩相视而笑,我们谁都不懂得谁,甚至都不如用英语来交谈。我看她们冷得发抖,又望望窗外灰色的天与濛濛的雨。忽然怀念起故乡,那个始终用一只眼睛盯着我的故乡。
她们是否也一样呢?
天不懂我的方言,雨不懂我的方言,寒冷更不懂我的方言。故乡是懂得的,但它却听不到。听不到与听不懂是一样的。
风雨还是喧响着,如同一种难解的呻吟。我们双手冰冷,且伸开双手抓住了满满的、抓不透的寒冷。我的眼里流出了冰。心里也淌着冰。方言在上面走着,迈着蹒跚而趔趄的步子。
走过了异乡,经历了异乡,然后又流落到异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