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柯蓝
人们对来自大海的贝壳,都充满一种异样的感情。这种现象并不奇怪,我甚至觉得每一种不同的贝壳,都是一首诗,或者是一个充满诗意的故事。
五十年代我在上海,接待过来自海洋国家的国际著名诗人聂鲁达。这位远涉重洋长途跋涉的艺术家,在他的行囊里,装了一箱各色各样、成千上万的贝壳。我看了他那些闪光的美丽的各种贝壳以后,笑着对他说:“你大概被这些贝壳上写的诗,和充满诗意的故事迷住了——”翻译同志把我的话,转告了他。他听了先还愣了一下,接着就连忙点头,热烈地和我握手。好像在他乡遇到了知音。
六十年代我邀游了祖国的东海岸之后,又到了南海。我对一位朋友表示了我对贝壳的爱好。第二天他来到我的住所,打开一个布口袋,哗啦哗啦地往我的桌上倒出了几百个黄的、红的、绿的、花色五彩的贝壳。我激动地抚摸着这些大的、小的、圆的、尖形的、卷筒形的光滑的贝壳,心想:这要多少时间,要经过多少人之手,才能收集到这么多珍贵的贝壳呵。他怎么魔术师似的一夜之间就将它们送来了呢。他微笑着说:
“这些贝壳是南海文工团歌唱队和舞蹈队的女演员们,几年来在外出演出过程中收集珍藏的。她们听说你来了,托我转赠给你。”
我又是惊喜,又是愧疚,竟责怪起我这位朋友来:
“咳!我又不认识这些年轻姑娘们。她们好容易收藏了这些美丽的贝壳,这里面说不定还有什么感情上的纪念品,你怎么这样粗暴,要她们送给我呢?——”接着,我就嚷着要他把这些美丽的贝壳给送回去。
朋友感到受委曲了。他说:
“你虽然不认识她们,可你到我们南海来了。她们是知道的。那天在会上,我只随便提到你喜爱贝壳,还说了你讲过:每一个贝壳都是一首诗,或者是一个富有诗意的故事。她们听着都笑了。其它,我什么话也没有说。我知道,只有文工团的女演员们才藏有珍贵、稀奇的贝壳,一般的男演员们只能拣得到一般的贝壳。而女演员珍藏的贝壳,连看也舍不得给你看,还舍得拿出来送人吗?所以我压根就没往这方面去想,怎么会粗暴到要人家送来呢?——”
“那后来又怎么送这许多来了呢?”
朋友摇了摇头,表示不太明白:“恐怕是你那两句话,打动了姑娘们的心,她们才纷纷托我把这些美丽的贝壳转送给你。她们说,那个从东海到南海来寻找贝壳的人,对贝壳如此知心,那就把最好的贝壳交托给他珍藏吧——!”
听到这些话后,我先是愣住了,接着又连连点头,热烈地抓住我朋友的手,也好像是在他乡遇到了这么多的知音,感到异常激动。
从南海回来后,我把这些珍贵的贝壳,非常爱惜地装在一个漂亮的奶油色塑料盒里,同我的一些珍贵的生活照片放在一起。孩子们见了都抢着要拿去玩。我一个也不给,只准他们围在小桌边看一阵。从孩子们又黑又圆的眼睛里,看出他们也是对贝壳充满了幻想的。女孩子问:
“这些贝壳——都是活的吗?会动吗?——”
“它们过去都是活的!——”我怎么说呢?他们都还小,不懂得每一个贝壳都是一首诗,或者是一个富有诗意的故事的话。至于有关贝类的自然科学知识,也要到她们长大上学之后,才能学到。我随手从一堆贝壳中,拣起一个长尖形的花螺,故意一扭一动地送到小女儿的鼻子跟前,吓得她又惊又喜地钻到我的怀里。
从此,玩赏这些贝壳,便成了我们家庭,以及来访的客人们的一种乐趣。
几年以后,文化大革命发生了。打、砸、抢的“英雄”们把我的家抄了,这些贝壳和生活照片全部被抄走。照片当然是撕毁,这些贝壳也都不见了。起先,我觉得对不起南海的那些不认识的演员姑娘们,在感情上觉得很难过,但后来,我也变得麻木起来了。从此下决心,再不收藏贝壳了,当然更不说什么每一个贝壳都是一首诗这类的傻话了。正常生活都无法保证,还谈什么诗和故事?
可是,万万没有料到,在收藏南海贝壳二十年以后的今年,我又在青岛拣起了一对红艳艳的贝壳,放在我的桌上。
那一天,一位中央广播电台的记者约我到青岛中国科学院海洋研究所去,认识了那里的一位研究员张福绥同志。这是一位身材高大、待人热情的海洋研究工作者。大概由于我对海洋的迷恋太深了、幻想太多了,所以一见面,就对他发生了好感。因为他做着我想做,而又不能做的工作。记得我刚来青岛,便连续几个早上和晚上,来到大海边,静静地坐在赤褐色的礁石上。我面对着脚下飞溅的浪花,一望无边的波涛,以及在天水之间闪闪发亮的星星点点,说不出是兴奋,还是沉醉,弄得我长久长久地不忍离去。先还以为这是我们生长在山区和平原的人,对海的一种特殊的眷恋。后来,我发现一些在舰队工作的水兵们,也是这么爱坐在礁石上,长久地凝视着如此广阔,如此千变万化的大海,难道他们还没有看够海吗?于是,我便觉得海始终是一个令人困惑的谜,而偏偏又如此诱惑着人们向她窥视,并产生一种强烈的要征服她的欲望。航空兵要征服的蓝天,是一个空间的海洋,云雾风雨的海洋;水兵们要征服的大海,却是一个很难说明的水的世界。
想起征服大海,我记起今年四月在广东时,汕头地委李书记陪我去饶平县,参观他们几年前搞的围海造田。小汽车沿着围堤跑了一天,看到了围下来的一百几十万亩稻田,看到一条全长五千多米,全部用石头垒起的防海大坝。雄伟的工程使人想到当年围海时的艰苦。据说,除了动员饶平和澄海两个县的几十万民工,还有几万解放军和干部参加了劳动,所用的石方,全靠广东农民兄弟用自行车驮运。我看到一张照片,一块重约三百来斤的石头,捆在车上的后轮货架上。广东同志骑车技术实在高超,驮这么重的石头,仍然可以骑在上面飞跑。在当时向海要粮的口号下,出现了许多英雄故事,我们听了,至今深为感动。但事隔几年之后来看围海造田的结果,到底如何!群众议论纷纷,毁誉不一。实际情况是围田中,只有十几万亩能种谷,另外几十万亩却没有围成,淤积着几米深的海水。而且围堤大大破坏了自然界的生态平衡,沿海群众捕捉不到鱼、虾,反而减少了经济收入。看来,向海要粮这个口号是利少害多的。不按规律办事,主观上想征服海洋,结果却破坏了海洋。海洋研究所的同志们,包括张福绥同志,他们才是真正征服海洋的力量。所以我们才刚刚见面,便觉得很熟悉了。张福绥是研究贻贝的,目前侧重攻研贻贝(又名淡菜)的繁殖,和扇贝(俗名干贝)的试验配种。今年各地提出“靠山吃山、靠办吃水,发展多种经营,发扬优势”的口号,在胶州湾沿海,开辟了大量养殖场,不少公社纷纷饲养经济价值很高的对虾,可惜缺乏喂养对虾的饲料。于是有人提出发展淡菜,用淡菜来喂养对虾。这一来,对张福绥他们研究淡菜大量繁殖的工作,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
那天,张福绥邀请我们几个人参观了他们楼下的小小试验室。设备很简单,一个用水泥筑的小水池,只有半人高,大约四、五米长,这就是培殖小贻贝的地方。他们通常把一些橡胶绳子扎成一把,让贻贝的卵依附在绳子上,然后放在水里孵化、培育。等它生长出来,便放到海上养殖场去。孵养出来的小贻贝,有多大呢?密密麻麻地附着在胶绳上,只有西红柿里面的籽那么大小。张福绥说:
“你们要有兴趣,可以到我们海上养殖场去看看。”接着他又说,“现在有人提出开辟‘海上牧场’,这是一个大胆而又充满理想的海上养殖事业。当然实现起来还有一些条件要解决。但是海上牧场,却是对海洋最大限度的利用,每一亩水面都不会荒芜。如果选择像胶州湾这样的海面,出口小,养殖的海产不会外流,是很适宜的。”
他说的“海上牧场”,就是指在沿海划出相当的水面,辟为牧场。每年不只是消极地在沿海打捞、捕捉水产,而且积极地在水面养殖、放牧各种海产如海带、贻贝、扇贝和各种鱼虾。这样,使海水成为水产源源不竭的耕地。……像我这样的外行人,对他描画的海上牧场远景,当然还有许多地方不懂,不过,按照海洋出产的规律,订出科学的计划,进行细心的经营和管理,这样来向海要粮(这自然是海中之粮,不是陆地上的粮)才是真正的征服海洋呢。
这一天,阳光真是美好极了。张福绥同志和养殖场的张技师陪同我们来到了海水养殖场上。一片蓝天,一片绿水,我们几个坐在场里的小木船上,除了轻轻的摇橹声,四周是如此的静寂。水面上浮起的一个个排球大小的玻璃浮标圆球。一行一行像是运动场上跑道的划线,起码有五、六百米远。这是海带的繁殖架。眼下海带已经收割了,只看见埋在海水中的绳子。放眼看去,这广阔的养殖场大约有六七百亩水面。远处有两三只小木船,上面有三四个养殖场的女工正在往海里放一把把轮胎剪成的绳子。
“她们在胶绳上培殖牡蛎苗。”海水养殖场的张技师在向我们解释,“我们这个场过去只种殖海带。每年收获的海带,拿去做碘。现在用碘,不用进口了。我们在海带收割后,还养殖贻贝、牡蛎。”
我听他讲起牡蜗,便记起西欧许多小说中,描写的外国宴会上常有这一道名菜。我没有见过这种牡蜘苗,便想把小船摇过去看看。
“不行,现在的牡砺苗,小到用肉眼看不见!”
大概是为了补偿这个希望吧。张技师提出把培殖的扇贝,拿出给我们看看。张福绥说:“好!我们正要看看扇贝长得怎么样了!”他转身告诉我,“扇贝苗是前年十月放下海的,到现在快三年了。如果长得好,也正到了产卵的时候,我们要拿到试验室去繁殖。”
小船在海带的绳架上滑过去。张技师从海里扯起一个长圆形的绳网。这种绳网就吊在海带架的绳子上,他们叫它做养殖笼。把它从水里提起的时候,上面结集了不少野生贻贝,和一些黄色的泥沙。把它放在船板上,便听见里面贝壳撞击的响声。掂掂分量。听听响声,再看看上面的记号,张技师笑了。他从网笼里取出了七、八个扇贝,大的已经有肉包子那么大了。由于外面沾满了各种寄生物,扇贝的外壳变得黑乎乎的,并不好看。张福绥说:“不知到了产卵的时候没有?——可以打开来看看。”
我们同行的人拿起一个扇贝,想用手去掰开它,却是紧紧的,怎么也打不开。我想,怕只有把它弄死,才能打开吧?我们在酒席上吃的一道名菜瑶柱海参中的瑶柱,就是这扇贝内壳上的肉柱。这种肉柱又粗又圆,紧紧地把贝壳扣合在一起,是很难打开的。我正在猜疑的时候,张技师从船板上拿起一根绳头,抽出一根麻丝,把它从扇贝下面的一个小洞里伸了进去。只稍微捅了两下,就好像是一把钥匙放了锁中;贝受到轻微的刺激,便自己把紧闭的贝壳打开了。张福绥伸过头来一看,笑着:
“长得很大了,马上要产卵了!”
张技师便用麻丝把十几个扇贝一一打开,告诉我们,里面有一块很美丽的朱红色肉的,是雌的。如果里面只是乳白色,便是雄的。我这时已被他这用麻丝打开贝壳的办法惊呆了。这是实践的经验,也是从劳动中得来的知识。这时候,我猛然记起我看过的一部关于海豹的纪录片,其中有摄影师拍下海豹偷食贝壳的方法。只见海豹胸前抱了一块馒头大小的石头,在海水中游来游去。当它找到贝壳后,便用前爪把贝壳用力往石头上敲打。很快贝壳打烂了,海豹便嚼起鲜美的贝肉来。我笑着想:如果海豹知道用麻丝去捅扇贝的小洞,那它吃起贝肉来就更方便了。同行的人看见我笑,问我笑什么,我没有把我想的告诉她,只说:“生活真美——!”她深有所感地接着说:“是呀,你看他们的海洋研究工作,像不像一首诗?蓝天大海,小船在波浪上漂荡。从肉眼看不见的贝苗,经过三年的风风雨雨,海浪的冲击,贝苗生长成熟,又可以繁殖出千千万万,生产出成千上万斤的海鲜——!”
“如果实现了海洋牧场,从养殖海带到各种贝类,到各种鱼虾,又做到以海养海,多种经营,这岂不是一首更优美的诗?那时人民从海洋得到更多的享受,改善生活,就更幸福了。”
同行者打断我的话说:
“如果加上人的因素,把海洋研究工作者日夜辛勤的劳动,对未来的希望和梦想,以及在工作中遇到困难、阻力和破坏时产生的动摇和痛苦,再加上个人生活上的遭遇,和感情上的波折,那不就是一串一串的故事?——”
我默然未语。回到住所,我把从养殖场带回的一个雄扇贝,洗了又洗,擦了又擦。扇贝显出了大海和阳光赋予它的原有本色:鲜红鲜红的外壳。内壳却在玉白色的光彩中呈现出一层层五色霞光。我觉得它美极了。因为它是三年时间成长起来的希望。我这时的耳边,又响起了那天从海水养殖场回来的路上,张福绥同志一再叮嘱张技师的话:
“后天星期六,一定把扇贝养殖笼全部取出来,送到试验室产卵——你不要忘记!”
我觉得这几句话就是他们写在贝壳上的诗,一篇还没有写完的富有诗意的故事。他们那灼热希望的眼光,和充满向往的跳动的心,我似乎都感觉到了……朋友!如果你来到海边,你也会希望能找到贝壳。请你相信:每一个贝壳都是一首诗,一个富有诗意的故事。……一九八○年九月十二日于青岛海疗
柯蓝的散文,文思灵秀,词藻绮丽,爱美情深,诗意盎然。这篇《写在贝壳上的诗》是他文风发展到新时期的一篇佳作。它讴歌了自然美、赞扬了劳动,对大海宝藏精雕细描,通篇诗意漾然,文采焕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