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小园月夜:最优美的校园美文(时文选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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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我们为何流泪

文/蔺瑶

我和家生是中学第一代同桌。我记得彼此还不熟悉时有人恶作剧地把一根舔得并不十分彻底的冷饮棒子放在他书桌里,我的善良和诚恳促使我提醒了他,他的善良和诚恳也将我纳入“值得信赖的人”的行列。我们便成了好朋友,一直到现在,大概有七年了吧。

我认识家生早在上中学前,在一个课外语文提高班里,一到下课他总是与别人追逐打闹把我的课桌撞得横七竖八。为此我从不与他说话,但他从不会察觉出冷漠。他笑起来憨憨地露出两颗呈八字形的门牙,中间一条粗粗的缝道里可以飞进只小蜜蜂,此外他的鼻子上还架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在教室里奔得起劲时,眼镜就掉下来,他捡起眼镜扯着衣角擦两下,又拍手对他的同伙道:“来呀!来呀!”

在做同桌时家生不知用什么感化了我,我原谅了他从前对我的课桌所施的暴行。他模样有点憨,得不到女生特别的目光,但他又因为人好,女生朋友的数量是无人能及的。家生精通三国,相声也讲得极好,与我坐同桌只作过一次弊。班主任喜欢拳击他的前胸以示喜爱,同学也给他挑了个别致的绰号:“七百度散光”。

后来不做同桌,也常看到他读一些从澳洲寄来的信。亲戚催他去那儿读书,大家都以为是很遥远的事,没想到昨日澳航的班机上就坐着18岁的家生。

家生坐在去往澳洲的飞机里,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我想如果坐在靠窗的位子,便能看见窗外的云,运气好的话还能看见机翼上的小红灯在夜色里闪烁。他也许会对空姐说“Coffee,please”,等到身边的人都睡着后,关掉随身听,然后再让目光停滞下来,窗外,或者手上。

刚才在机场里送别的时候,我在他左手上写了一个偌大的“胜”字。我想起来他有一回考试考得好,摊开手告诉我原因是他在手上写了“胜”,我见他的掌心里还嵌着黑黑的细长条条,那字也极丑。后来我用过他的方法,可惜并不灵验,大概“胜”字只能写在家生的手上,所以想起五年前的这一细节我特意带了一支笔。

我又在他右手上写了《约翰·克利斯朵夫》里舅舅对约翰说的话:“英雄就是做他能做的事,竭尽所能。”家生从小崇拜曹操,热衷于英雄人物,他即将在异地孤军奋战,五年后学成归来想必也是个英雄了。可是我在写的时候,却一个劲地把字写错。此时家生已经高出我许多,牙齿矫正得整齐,“七百度散光”也由隐形眼镜代替,发间沾着摩丝,西装革履,细看还与当年唐寅有几分相像。周围同学和他家人大多泪眼婆娑,我使劲忍住眼泪,写完最后一个字。

家生醒来的时候,飞机应该已经抵达悉尼。他将从一扇小门里走出,正如他昨天晚上走进一扇门,离我们越来越远一样。他开始也只是微笑着后退,说口袋里还有眼药水可以冒充。我们一列人望着他办完所有的手续,接着他不得不走进那扇门,向遥远的我们挥手。家生最后一次回过头来的时候,我看见他正失声痛哭。

……

写到这里我再也无法继续。

在刚才离开书桌的几分钟里,我仿佛又一次目睹那情景:一米八个头的家生终于未能忍住,但他也只是在最后一次回头的瞬间让泪水汹涌。他面前有他崭新的人生,他得拿出前所未有的勇气来直面人生。他不是不够坚强,只是他从此将独自面对人生。

他在陌生的环境里对一切说:“早上好。我叫赵家生,我来自中国上海,我……”

教室墙壁上留着家生的照片和他写下的“珍重”。那天他向大家道别后,我在学校旁的马路上遇见他。如同平时一样地告别,却又听见家生一遍遍地喊再见。我回过身,见他背对我走在寂静的马路上,嘴里孤独地喊着:“再见!再见!”我站在原地不忍看他远去的背影,大声叫他的名字,他迅速地转过身。我喊道:“你还要回来的吗?”他点头。

然后我对他喊再见。

他模样有点憨,得不到女生特别的目光,但他又因为人好,女生朋友的数量是无人能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