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红杏
第三十三章
那是去年春节的事情,那是大年三十傍晚的事情。
咚咚的敲门声再次响起,坚定的、命令似的、仿佛如同X光一样,能透过那厚厚的墙壁看到王大为在家里,看到他衣着不整、蓬头垢面的萎靡模样。
王大为极不情愿的打开门的时候,一股夹杂着雪片的寒风从楼道里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寒颤,看见了一个将全身捂得严严实实的警察正站在他门前不耐烦的跺着脚。穿着一件看上去很大的标有警察字样的中长大衣、黑色长统皮靴、厚厚的棉手套,也许是因为雪太大,连棉衣上的大帽子也戴在头上了,铜扣很整齐的一直扣到下巴。虽然她将自己那张古典仕女一般白净的脸蛋用一条蓝色的羊绒围巾遮得只剩下一双美丽的丹凤眼,虽然她将自己婀娜多姿的腰肢隐藏在臃肿的棉衣里,虽然她一直侧着身没有面对他,王大为依然一眼就能认出她就是那个漂亮的警花钱凤柔。
他有些吃惊、也有些疑惑的朝楼下望了一眼,早就已经天黑了,黯淡的天空还在飘着雪花,地上白雪皑皑的一片洁白,不知是谁在他家楼下堆了一个雪人,煤球镶的眼睛、红辣椒做的鼻子、咧着哈哈大笑的大嘴、挺着一个大肚子坐在枯黄的草坪上。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有不少小孩子在楼下乒乒乓乓的放鞭炮。他才想起今天是除夕之夜、是中国人的团圆之夜,有大大小小的焰火和烟花正在腾空而起,把楼下不大的空地照成五颜六色的,却没有看见一辆警车的踪影。
“让开!”钱凤柔在命令他:“挡在门口干什么!”
“是。”他退后了一步,让她进到了屋里:“邹书记他们没来?”
“拿着!”她站在门道的玄关处,费力地脱着那件中长大衣,和着棉手套一起扔给他:“你以为我是来搜查的吗?”
“不是吗?”他越发惊讶了,更加有些不明白了:“那你这是……”
钱凤柔没有理睬他,蹲在门口脱下那长统皮靴,在鞋柜里翻出李玉如的一双棉拖鞋,试了试大小,很满意的穿上了。现在的冰美人穿着一件紧身红绸面料的对襟小棉袄、一条深蓝色的笔挺牛仔裤、就和那个秀发飘飘、冷若冰霜的冰美人和冷艳孤傲的女警察有了天壤之别,只是乍一下从冰冷的室外进到了这个开着空调的房里,腮边浮现有一片红晕,樱唇红润极了,明眸亮齿、高耸、就更具有古典美人的韵味了。
“杨婷婷呢?不是你的干妹妹吗?”钱凤柔把羊绒围巾整整齐齐的折好,就放在客厅的长沙发扶手上:“她怎么没来?”
“她和她的姐姐李玉如到澳洲的墨尔本去了。”王大为还是摸不清头脑,他在机械的回答着:“杨叔不在了,我老爹老妈怕她孤单,叫她们姐妹俩过去住几天。”
“先是有了一个妹妹,这又蹦出了一个姐姐,你还是挺有女人缘的。”她咕噜着,提着带来的两大包东西向屋里走去:“你这个家伙为什么没有跟着一起去呢?一个人留在国内干什么?”
“我还在接受组织审查。”他给她打开走道上的一串顶灯:“有规定的,组织上没有做出结论以前,不允许我出国,怕我潜逃。”
“对不起。我不懂这些程序。”她搓了搓手、飞快的望了他一眼,说道:“不过能在家里过节也是不错的。”
王大为真的有些不知所以了,他有些惊讶的发现这个冷冰冰的女警察好像是有些人情味了,还隐隐约约的感觉冰美人今天似乎异常的柔和与可亲。
“你家挺大的。”她在打量着一个个房间:“厨房在哪里?”
“这原来是两套四室两厅的房子,我们从南正街搬迁过来的时候,分配了一套安置房,大哥又在隔壁买了一套。”他在解释道:“后来打通了隔墙,就是一个大套间了,后来,大哥出国了,又把父母接到澳洲去了……”
“所以、你就成了户主了。”钱凤柔接着他的话说道。对着厨房的情景皱皱眉:“亏你还当过兵!这还叫厨房吗?真脏!”
“锅碗瓢勺我都清洗过的。”他在为自己辩解:“现在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加上平时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外面蹭饭吃,在家里也就吃点快餐面、或者在小区外买盒盒饭,根本不在家炒菜,没有油烟,也就没有打扫了。”
冰美人蹲在那个三门的美的冰箱前,像变魔术似的,将带来的两条边鱼、一大块双汇的冷鲜肉、一只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大母鸡、十几个红皮鸡蛋,还有新鲜的黄瓜、蒜薹、卷心菜、红辣椒、粉丝、西红柿、甚至还有半边烤鸭全都放了进去,将那些吃剩下一半的火腿肠、过期的蒙牛早餐奶和一些值得怀疑的面包片毫不留情的扔进了垃圾箱。她对那搁架上的一排鱼子酱似乎情有独钟,那是大哥这次回国的时候给他留下的,日本货,她打开尝了尝,露出很满意的神情。
“现在我开始分配任务。”钱凤柔小心翼翼的从带来的塑料袋里拿出一个大纸盒,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排排手工包的饺子,小巧玲珑,每一个皱褶都折得很好看,精致的仿佛像是艺术品,根本不是那些号称东北水饺的大路货所能比拟的。她的声音依然是冷冰冰的:“你听好了,先把抹布、塑胶手套、围裙、清洁剂、洗洁精、肥皂、卫生球、洗碗布和架梯统统都给我拿来。”
“钱警官。”他还是有些不明白:“你究竟想干什么?”
“流氓,你说干什么?”她恶狠狠的在说道:“我负责清扫厨房,你给我把所有的房间全部打扫一遍,擦玻璃、拖地板、抹家具、收拾报纸杂志、把所有不要的东西统统扔到楼下去,我看你家就快成了垃圾堆了!”
王大为张口结舌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的话你没听见吗?”她瞪着眼在喊:“滚,快滚!记得把电视打开,我可以一边干活一边听春节联欢晚会!”
那个本来很寒冷、还有些凄凉的除夕之夜,因为有了这个突然而来的古典美人,于是就有了许多温馨的场景永远地留在了王大为的脑海里,而且永远不可磨灭,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像昨天发生似的新鲜极了:钱凤柔站在铝合金的架梯上,嘴里小声的哼着歌、系着一条花围裙,认真地擦着橱柜上的油污;紧身小棉袄勾画出她动人的腰部曲线,飘逸的长发用那种意大利的花手绢扎着,散散的披在削肩上;翘起的看上去很有弹性,两条更是显得婷婷玉立,很投入、很高兴、很愉快的做着保洁工作。事情过去了很久以后,王大为有一次和她还谈起当时的感受:“真的就像是做梦似的,看过一部老电影画中人没有?就是那种感觉。”钱凤柔就从沙发上跳起来,拍拍手对他说着:“我们是不是把家里再打扫一遍,好让你重温旧事?”
“清洁做完了。”他在向她汇报:“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还有卫生间。”钱凤柔在提醒着他:“刚才我进去的时候,脏得连脚都落不下去,肯定是峡口市最脏的一个地方!”
“敢问一下。”他已经走开了,又把头探进来问道:“钱警官会不会碰巧也有洁癖?”
“有又怎么样?管你什么事?”她的脸还是红了一下,圆瞪着凤眼叫了起来:“滚,还不快去!”
等到王大为花了快一个小时将家里的两个卫生间全都打扫干净,重新看见惠达洁具和鹰牌瓷砖的光洁度以后,才算感到没有人能挑出任何毛病、也才信心百倍的向钱凤柔去交差。厨房天然气炉上放着的不锈钢锅里的水也咕噜咕噜的开了,钱凤柔哼着歌正在下着饺子,橱柜的大理石面板上还摆了好几排白得透亮的饺子。
“报告。”他开始有些动情了:“清洁真的做好了,请钱警官检查。”
“洗澡去!身上的脏东西只怕快要和荆州的古城墙媲美了;把胡须也剃了,年纪轻轻的,别弄得像神农架的野人似的,看着叫人恶心!”她头也不回的吩咐着:“把换下来的脏衣服扔在洗衣机里,我一会儿就去洗。”
“钱警官。”他问道:“为什么?”
“走开!”钱凤柔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你没看见我正在忙吗?”
“为什么要这样?”他坚持问着:“我想知道”
“滚!”她还是赶他走:“我现在没时间跟你这个流氓说话!洗澡去!”
等到王大为洗完澡,换上衣服走出卫生间的时候,一股猪肉韭菜馅还有些虾米的水饺香味已经从餐厅里飘出,他也就走了过去,于是他又看见了一幅他永远不会忘却的场景:不知钱凤柔从哪里找出一张白色的一次性餐布,铺在餐桌上平整的没有任何皱褶;阳台上那盆不大的腊梅也被她搬了进来,小红花盛开在餐桌上显得有了几分情趣,而且很细心的在盆下还垫了一个磁盘;油炸花生米、切得很薄的卤牛肉、炸得黄金的蛋卷、凉拌黄瓜、红辣椒炒肉丝、沾着甜面酱的烤鸭;小小的酒杯里斟着透亮的稻花香,两枝红烛并肩摇曳着,火舌在愉快的跳动,映照着端庄的坐在餐桌另一头的钱凤柔。王大为第一次看见冰美人如此灿烂的笑脸,眼中秋波荡漾、唇边笑纹频现、脸腮红云点点,他第一次懂得什么叫美若天仙、什么叫恍如梦幻。
不知是谁起的头,全城突然一下子便变得安静了片刻,然后就是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大作,峡州市越来越多的家庭纷纷加入了燃放鞭炮的行列中,到最后就响成了一片,全中国都在燃放鞭炮,那就是中国人对过去的送别、那就是华夏儿女对未来的祈福、那就是全球的华人欢乐情绪的总爆发。不远处海关的大钟庄严的敲响了零点的钟声,电视里,央视春节联欢晚会的几个主持人在声嘶力竭的叫喊:“过年了!”
“把酒杯举起来”她在举起酒杯:“过年好!”
“你也一样的。”他就坐在她对面的餐桌旁,也举起了杯:“过年好!”
“我今天可是第一次喝白酒呢。”她小小的抿了一口,脸红红的,微微皱着眉,声音很轻:“王大为,你就不想对我说点什么吗?”
“谢谢!”王大为感到眼睛有些湿润,嗓子也有些哽咽,他咳嗽了一声,赶紧将那杯白酒一饮而尽:“真的谢谢你。”
“过年了,虽然嗓子不太好,我还是给你唱首歌吧。”钱凤柔开始小声地唱了起来,嗓音尖尖、温情脉脉、很有感情的。她唱的是那首曾经风靡一时、张也所唱的万事如意:“三百六十五个夜晚,最甜最美的是除夕。风里裹着香,雪里藏着蜜,春联写满吉祥,酒杯盛满富裕。红灯照,照出全家福,红烛摇,摇来好消息。亲情乡情甜醉了中华儿女,一声声祝福,祝福你万事如意!”
“我实在是忍不住了。”王大为猛地探过身去,抓住了冰美人放在餐桌上的那只小手:“你得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有什么关系吗?”钱凤柔没有动弹、也没有勃然大怒,依然很安静地用那双动人的眼睛望着他:“就算是为了那盒手帕吧。”
“不对!”王大为断然否认,他显得很固执:“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为了几块手帕而跑来和我一起吃团年饭的女孩、也不是那个为了帮我打扫清洁而给我改善环境的女孩!你说的这个理由太勉强。”
“看来你还不是个笨蛋。”钱凤柔脸上露出了极为罕见的嫣然一笑,她从那件高领羊绒衫里面掏出一个东西,那是王大为好几次都看着觉得很眼熟、但不敢确认的那颗硕大的蓝宝石:“这个理由总可以了吧?还记得这颗蓝宝石吗?大为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