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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如梦令

第21章如梦令

昊天二年十一月一日,在明月彤史上,这一天被称为“鸩毒之乱”。掌灯时分,自碧玄宫打醮归来的昊天帝,再一次步入锦粹宫紫泉殿,来看望他的儿子、前皇后的嫡子欧阳天。

此时,杨惠妃早已候在殿上了,宫装罗裙,云鬓高挽,身后随侍着两列宫女内监。见了昊天帝,伏首拜倒,口呼万岁。

“如何了?”皇上一挥手,令她平身,问道。

“启禀陛下,臣妾已查实,流珠殿的婕妤沈氏,私藏毒丸,居心叵测;人证物证俱全,确凿无疑。”

昊天帝冷笑一声,道“鸣冤的人都已到了朕的碧玄宫门外,你还说‘确凿无疑’?”

杨惠妃忙又跪倒,细声细气道“陛下,此事实在是……”

“够了!”昊天帝断喝一声,“朕信你,你却给朕审出一个这样的结果?”

杨惠妃伏跪于地,立时噤若寒蝉。

昊天帝不再理她,也不叫她起身,自顾自在当中椅上一坐,吩咐左右“去叫吴良佐来。”

御前侍卫统领吴大人来时,惠妃娘娘依然跪着,脸上已见汗。吴良佐向旁望了一眼,急忙收回目光,躬身行礼。

“不必了。吴爱卿,朕是如何吩咐你的?”

吴良佐肃然答道“回陛下,‘彻查’到底。”

昊天帝又是一声冷笑,道“总算还有人没把朕的话当作耳旁风!”

跪着的杨惠妃娇怯怯的身子,立时抖了一下。

昊天帝视若无睹,又问吴良佐道“这案子,是你主审的?”

吴统领犹豫了片刻,答道“微臣……隔帘‘听审’。”

昊天帝重重“哼”了一声,冷冷回答“原来如此——”

杨惠妃实在不明白,昊天帝究竟因何发怒。若只是因为一个不怕死的宫女跑到碧玄宫门外鸣冤,就此断定自己所审之案事有蹊跷,可也太过无稽——陛下绝不是这样的人,那么……到底为什么呢?

吴良佐心下却是洞若烛照,皇上不知听信了谁的话,一心想要致杨惠妃的死罪。特意遣杨惠妃来便是为此——只不过当初谁也没有料到,现下会是这样的“结果”。

便在此刻,忽有内监来报“络妃梁氏求见太子殿下。”

昊天帝微微颔首,半真半假一笑“这倒是个有眼色的,知道该在谁身上使工夫——叫进来吧。”

不一时,便有人引了素华,来到殿内。

素华依然还是白日里那身装扮,只是脱簪去环,洗了脂粉,俏生生一张脸,越发素净好看。她施施然在御前行了礼,又向跪着的惠贵妃娘娘一丝不苟地下拜;也不起身,便跪在杨舜华身后。

昊天帝道“算了,都起来吧——你又来了,倒是真放心不下天儿啊。”

素华不卑不亢、垂首徐徐回禀“婢妾惶恐。”

昊天帝一言不发,起身转向内堂,忽又回头,说道“那你便跟朕来吧——”

欧阳天依然躺在那里,面色惨白,青气却褪去了许多,侍立一旁的太医唐豢满脸倦色。昊天帝走到跟前,轻声唤“天儿?父皇来了……”欧阳天小小的眼皮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

唐豢轻声禀道“回陛下,太子殿下神智清明,已无大碍了,您说的话,他定然能听到;只是此时气血极弱,怕是无法应答……”

昊天帝问道“药可吃了?”

唐豢犹豫半晌,方道“臣已下药涌吐导泻,辅以银针导通经络,尽量排除体内毒质,但此毒……实是无药可解的,只能靠人身缓缓自愈而已……”

昊天帝面如寒冰,森然道“朕既将太子交给你,朕便信你。但愿你谨慎行事,切莫孟浪。”

唐豢忙拜倒叩首,口称“遵旨。”

忽然,听得素华道“陛下,婢妾斗胆,想说一句话……”

昊天帝扫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素华缓缓道“婢妾初入宫时,曾染过无名之疾,记得当时浑身沸热莫名,神智混乱,满眼满耳都是异相——太医也来诊过,只说‘药石罔救’,待死而已……还是惠妃娘娘去碧玄宫讨了符水来,给婢妾连服数日,后来竟好了——所以,婢妾想,太子殿下之毒,既不可以药力解救,不如也求助仙灵,广为庇佑为是……”

她娓娓道来,唐豢本在一旁洗耳恭听,待听到“符水”、“仙灵”云云,已不由自主微撇了撇嘴。他自命医术高绝,从不信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见她缠缠绕绕说了一大篇,到头来却全是废话,心道暗自冷笑果然是妇人之见。

不过人尽皆知,昊天帝最信仙道,这败兴的话,他是绝不敢讲的,于是反而附和道“娘娘所言极是。”

果然,昊天帝的脸上浮出了几分暖色,点头道“有理,朕已命邵天师赶制仙丹符水了,明日便派人送些来。”

素华却一笑“幸好惠妃早替陛下想到了,已先请了来,却不知现在放在哪里……

身边早有宫女接口道“回陛下、络妃娘娘,就在那神龛中,惠妃娘娘亲自放进去的。”

众人眼见素华步到神龛边,掀开帘子,捧出一只明黄禁绸盖着的青玉釉卷足荷叶盘;揭了绸缎,取出盘内小小的金杯。

金杯极精细,雕着蟠龙飞升文,配有一只小巧金盖,那龙身飞腾而上,在金盖上盘出一个纽结。

素华抬玉指,轻拈纽结,打开盖子,杯内是浑色的半盏水,丝毫不见异样。

唐豢亲自上前,将太子殿下伏起;素华持定金杯,早有宫女递上金勺,她舀起半勺符水来,温声对欧阳天道“殿下,是我——我喂你服药。”

欧阳天摊在唐豢怀里,依然闭着眼,嘴角却慢慢勾出一抹微笑来,颤抖着、微启嘴唇。

突然,昊天帝道“慢着,你先试药吧。”

素华微一诧异,心道“果然是洛红叶的儿子啊”便即点头,将金勺送进自己口中,吞下符水,方皱着眉道“没有错,就是这个,婢妾记得清楚,可苦得紧……”

她将金勺递给宫女,又换了柄干净的来,才放入杯中去舀,冷不防金杯和金勺都已被昊天帝劈手夺过——

素华抬眼去看时,但见昊天帝怒发冲冠,状若神魔,厉声喝道“太医,去查这杯中究竟放了什么;还有,把那贱人绑来见朕!”

两厢伺候的太监面面相觑,不知道吾皇陛下想要绑谁,正踌躇着怎样发问才不会引火烧身,昊天帝已用手一指素华,喝道“你!去传朕的旨意,将惠妃杨氏脱簪去服,绑来见朕!速去!”

杨惠妃依然还在流珠殿侧厅坐镇,正劈头盖脸地喝骂底下的奴才蠢笨无用,竟让一个小丫头偷跑了都没有察觉。忽然听见一阵喧嚣传来,有内监尖声喊“圣旨到,惠妃杨氏接旨——”

杨莲心吃了一惊,心中暗自寻思“沈紫盈明明已去了紫泉殿,怎的又有圣旨过来?”

忙忙带身边人出迎,却见门外一群奴才簇拥着盈盈一个纤影,脂粉不施,眉清目明——却是位她从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看到的人儿。

“是你……果然是你……”惠妃喃喃道。

素华道“圣旨在此,惠妃杨氏何在?”

杨莲心的一双眼狠狠盯着她,盯了许久,终是不甘,却也无奈;只有跪倒,口呼“臣妾惠妃杨氏莲心,恭迎圣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素华朗声道“天子口喻,惠妃杨氏脱簪去服,即刻赴紫泉殿面圣,钦此。”

杨惠妃猛然站起身来,两个眼中几欲喷出烈焰,怒道“梁素华,你为什么害我?”

素华的语气丝毫不变,沉声道“皇上想问一问惠妃娘娘,为何您给太子殿下送去的符水里,竟会含有致命剧毒?”

杨惠妃愕然,用手指着素华的脸,语不成句,只道“你!你……”

素华微闭上眼,轻吁一口气;又睁开眼,挥退众人,独自来到杨惠妃面前,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

“娘娘,我真冤枉你了么?难道当初你给我喝的符水之中,便没有下毒么?还有那满宫的人都讳莫如深的郑更衣,她也是这样死的吧?”

杨莲心面容扭曲,显然惊诧至极,她连声问“谁……究竟是谁告诉你的?是谁指使的?”

素华惨然一笑“没有人告诉我,亦没有人指使——我也许后知后觉,但我绝不愚蠢。起初我也几乎就要相信那是神怪作祟了,但我遇见了一个人……他虽没告诉我答案,却让我始终心存怀疑。我也长久的百思不得其解,我甚至一直以为是自己身边的某个人做的——直到我见到二殿下发病的样子;直到我猛然间想起,您‘特意’指给我的丫头,都是从一个据说被‘附身’而死的郑更衣那里来,而她们不巧,上一次通通逃过一劫……娘娘,您为什么给我下毒?为什么想我死?难道真的因为我入宫,本就是为了当一枚‘弃子’,当一枚能用自己的死,来助你洗脱嫌疑、助你除掉漏网之鱼的‘弃子’?那当初,在梁家花园里,你为什么对我说那些话,为什么又让我抱持幻想?”

素华低垂着眼,缓缓说着,往日的时光仿佛顺着她口中的言语,自二人身边再一次淌过。她遇见她的时候,曾经以为遇见了神仙,曾经以为她是她生命的救星,可是……可是……她只不过是选上了自己作为牺牲,去平息深宫里那些屈死的魂灵们庞大的愤怒罢了。

她只是一颗注定的“弃子”罢了;也许连惠妃娘娘都从未想到过,自己竟然活下来了。

——半个时辰之前,素华在假山的后面,将那珠簪的顶端缓缓旋开,但见里面果然是半管褐黄色的粉末,倒出一点轻轻一舔,便觉苦得几乎连舌头都要麻痹了。她记得这苦味,一辈子都忘不了。第一次尝到这味道的那天晚上,她便高烧不退,几乎毙命;后来的几天,因为实在难以下咽,便只是在宫女们面前做做样子,大半都折在榻旁的漱盂里了……阴差阳错,自己竟然这样活了下来。

……杨惠妃狰狞的表情忽然消失不见,忽而笑了

“傻丫头,这还用问么?你在这宫里这么久了?难道什么都没有学到?本不就不该相信任何一个人所说的任何一句话,因为在这深宫之中,你不说谎、不欺骗别人,根本就活不下去!在这里,再纯洁美好的女孩儿,为了活着,都会化身厉鬼,去吞吃别人的血肉——你连这个都不明白?”

素华静静听她说完,微微摇了摇头,道

“小时候我常常偷看书房的书,有一本书上说‘天下熙熙,皆因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当时我不明白,现下我却懂了——人都为‘利’而生,但每个人心中的‘利’各不相同我所希望的,只是在澄澈的天空下寂静的生活;你们争的东西我没有兴趣,你们渴望的‘爱’我根本就不明白——我和你们不一样……即使我必然身化厉鬼,我也要留着这颗心;即使我此生注定无法走出这四方的世界,我也要守着这颗能够坦然仰望天空的心……”

“——娘娘,我会努力活着,不为沈家,更不为什么所谓的‘爱情’;我会活下去,寻找我的道路——活给你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