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波澜
素华提着那盏莲花灯,施施然走过沙堤,走上一条横亘湖面的九曲桥。走走停停、时而矗立、时而折返,直望着头顶和脚下璀璨的星子,口中轻轻哼着什么,似乎十分快活。她提着灯的倒影也落进了水中,远远看去,就像是两点相映的光晕转转折折穿过湖面,不知道有没有人正在湖的彼岸遥望此处——说不定过些时日宫苑中又要议论纷纷,说流灯节夜里,有什么神仙显灵,在昆明湖上御水凌风呢。
走了很久,素华方踏着九曲阑桥行到岸边,早有人迎了上来。点翠高高举着灯笼,玲珑则抱了一件半旧的玄色外袍站在灯下,她人还未走到跟前,点翠已抢先抱怨道
“主子,您又瞒着我们,一个人往出跑了……”
素华笑道:“怎的?都出来了?果然是过节呢!”玲珑一言不发走上前去,抖开手里的外袍给素华披上。
素华用手按住袍襟,笑着向她颔首,玲珑还是一样面无表情,却见老了。
雪颜忽然道“哎呀!好漂亮的灯,主子运道真好,可妒煞人了。”
素华道“你喜欢,便给了你罢。
点翠吃吃笑“这是结缘灯,可不能给人的。咱们这就拿回去,挂在主子床前,主子的缘分就要来了。”
素华还未说话,玲珑已冷冷开口“赤口白牙瞎说什么?这话是你说的么?平白惹灾祸。”
点翠脖子一缩,轻轻咽了口吐沫。
素华笑道“到了现下这般田地,我还怕什么‘灾祸’么?你继续说吧,方才有个小宫女也是这么说的。我的来历,也没瞒过你们,这些节下风俗,我可真不知道。”
点翠扭捏了半天,方才开口“其实也没什么……旧例风俗,子时之后飘到湖边还未沉没的莲花灯,都叫结缘灯。谁要是有幸拣了,都是有缘人在这一年里,若是女儿必然可以出嫁;若是……若是守……守空闺的……夫婿定然……归来……”
越说到后面,自己也觉得不对,声音便渐渐含混下去,直至低不可闻。
素华持着那灯,倒仔细瞧了两眼,越发笑得欢畅,说道“原来如此——那对我,定然是不准了。”脸上毫无戚意,却似丝毫不以为忤,依然拎着好大一朵粉红色莲花,当先向锦粹宫而去。
——而凤华宫平澜殿上,已有人久候了。
依然是三年前的小小院落,却破旧了许多,鲜亮的朱漆门斑斑驳驳、描金的斗拱也褪了色;就连立在檐下的御前侍卫统领吴良佐吴大人,两鬓也是星霜点点。几个御前侍卫站在他身后。而阶下伏跪着身形略高了些的小乔子和小梁子,还有杏儿和金音,见她们三人归来,纷纷投过又惶急、又企盼的目光。
“微臣见过络妃娘娘。”吴良佐躬身行礼,一丝不苟。
素华微微一笑,道“吴统领,何必如此客气?您大驾光临,素华这里,可谓蓬荜生辉——只是,我还以为您想说的该说的话,在这四年之中,早都已经说尽了呢。”
吴良佐直起身来,面色冷峻,道“微臣实在也不情愿在如此深夜惊扰娘娘,只是络妃娘娘既答应了皇上不出宫门、不见外人、不私相授受,怎能食言而肥?这可是欺君之罪!”
素华道“那吴统领是说我私出宫门、私见外人、私相授受了?”
吴良佐登时语塞。这昆明湖一侧,若说属于凤华宫范围,也不为过;而那两个昭华宫的小宫女,的确是坦言自己追流灯而去,无意中撞见的;至于私相授受……他用手一指地上跪着的杏儿和金音,道“她们身上的东西,难道不是你给的?”
素华一笑“吴统领,我这里是什么家底儿,您这个十天半月就过来一趟的人最清楚不过了,不是么?我若有这份闲钱,倒认真多搜罗几篓子黑炭预备过冬呢!这话我都说了四年了,即使整日被关在一个牢笼里,如今的日子却也算过得无忧无虑、很是欢喜,我宁愿活着,我不想死——您怎么总也不明白?”
吴良佐沉默良久,终于道“原来如此……那今夜之事,看来的确是微臣以小人心度君子腹,错怪了娘娘,娘娘雅量高致,莫与微臣一般计较才是……不过,莫怪微臣多言,娘娘且想想当日惠妃娘娘、还有今日昭媛娘娘的先例,千万别踏错一步、后悔终生才好。”
素华恍然大悟一般,说道“是了!一个‘追封后位’,一个‘宠冠六宫’,的确是前车之鉴……统领大人的‘好心好意’,青蔷记下了。”
吴良佐被她如此挤兑,似也有些尴尬,又道“娘娘如今有现在的日子,是因为您是太子殿下的恩人,千万要懂得感恩惜福才是,微臣……也不过是奉旨办事。”
素华听得一个“旨”字,猛然睁大眼,直视着吴良佐的面孔,吴统领一愣,还未反应,却已见她倾倒玉山翩然下拜,冲自己三跪九叩,口称“陛下在上婢妾身为无才无德,无行无状;却幸得陛下皇恩浩荡,恕婢妾万死之罪——婢妾在此叩谢皇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暗夜寂寂,那几下叩首重且响,素华抬起头来,额上已是一片殷红。
吴良佐大梦初醒,忙道“娘娘快请起,微臣今夜,并不是来宣旨的……”
那素华不待他说完,已忽然柳眉倒竖、一声断喝“吴良佐,你既不是来宣旨的,却为何口口声声‘陛下’?你矫诏欺我,该当何罪?”
吴统领咬牙,这女子说退便退,说近便近,看似反复无常强词夺理;可你稍有不慎,却又不免反叫她抓住话脚一番攻讦。“矫诏”二字若真追究起来,那可是灭族的大罪。他早知梁素华不是个省事的,虽没有杨莲心的城府沈紫盈的狠辣,但那一份执拗,也的确令人生畏——何况,他始终忘不了一年之前万寿节的夜里,那只诡异的金镯,忘不了大皇子奇怪的态度,还有太子殿下颈上的伤痕……皇上……为何不索性斩草除根?
但想归想,他此时只有赔笑道“……娘娘说笑了。”
素华站起身来,随手拍拍膝头的灰土,面上的怒色转瞬消失不见,竟又一笑“我的确是在说笑,多好的节日,是该说笑的,不是么?可吴大人,像您今夜排出的这般拙劣‘玩笑’,我希望今后莫再听到了。您若真想我死,便去请三尺白绫一个罪名来,青蔷束手就戮,如何?”
吴良佐尴尬万分,踌躇道“娘娘多虑。皇上是圣明天子,怎会无故处死后宫妃嫔?只要娘娘谨慎行事,必然能够安稳度日,衣食无忧。”
素华站在那里,双眼微眯,一言不发。身旁的点翠忽然跪下,脆生生说道“统领大人好意,奴婢替主子谢过了。既有统领大人这句话,但愿从今往后,平澜殿上下这些子可怜巴巴的钱米,莫再有人故意‘忘记’了。”
吴良佐登时语塞,脸上又红又白,素华却暗地里笑了,这丫头,真是……
她撇过头去,勉强保持那冷冰冰的样子,说道“谢吴大人吉言——您要说的可都说完了吧?我累了,想要安歇了。”
吴良佐忙一躬身,答“微臣这便告退……只是,这两个宫女触犯宫规、私游内苑,按律当杖责八十,娘娘觉得如何?”
素华转过头来,百无聊赖地扫了一眼,回答“吴大人,她们碰见我是前世不修,我也顾不得——连自己的命都握在别人手里,还能说什么?”说着转身,拾阶而上,径直向屋内去了。一个侍卫似想拦住她的去路,才迎上去一伸手,将要触到素华的衣衫,忽觉不妥,又缩了回来。
素华上上下下打量那侍卫一眼,见他深深垂着头,屏息静立,不声不响;便冷哼一声,抬脚进了门。
八十杖……哪里还有命在?杏儿和金音早给吓得傻了,搂在一起嘤嘤哭泣。吴良佐满脸不甘,怒瞪着这两个小丫头。他见平澜殿的宫女太监们都进去了,方低声道“她已舍了你们,眼睁睁看着你两个赴死,你们还要为她隐瞒不成?”
杏儿道“回统领大人,奴婢真的不知道啊……”
金音更哀哭不休,连“奴婢”都忘了讲,只说“我冤枉……我是冤枉的……”
吴良佐审视良久,见已到了如此地步这两个宫女还只是哭,心下顿时泄气,知道这次是真的抓错了人,白白折堕了自己的脸面。愤愤然一挥手,喝道“押回去!着昭华宫的总管来领人。”
一行人押着那两个魂不附体的小丫头,鱼贯去了。
这边才走,便见平澜殿小院的窗子轻轻一响,窗缝中绿衣一闪,原来适才点翠一直站在那里偷听。她待吴统领去远,径直穿过厅堂,来到内室,素华已坐在镜前,玲珑手持一柄玉白牙梳,正在为她梳发。
“回主子,已去了……隐约听着要找东偏宫的公公领回去呢。”点翠禀道。
素华明明在镜中颔首一笑,却又实在说不上有多少喜色,只道“别让我带累了就好,不过会有大碍的。”
点翠点了点头,却又忍不住道“主子,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您躲得过今日躲不过一世,总该做些打算才是……”
素华苦笑“我能做什么打算?一年前我们没给先‘悼淑皇后’殉葬,一年后也没有落到昭媛娘娘和兰香的处境,已算是有福的了……”
一旁侍侯的碧珠手上一顿,忽道“主子,总有办法。”
素华转过头来,却问“这么些年来你一直跟着我,我知道你心中定有计较的。我没问过,你更不曾明说——但你的办法,便真能保我们这里的五个人五条命么?”
玲珑哑然,眼圈微红,很快地摇了摇头。
素华一笑,说道“那你便答应我,若保不住我们五个的命,就什么都别做……活着,只要我们活着,总会有办法,总会有转机。”
点翠忙道“是啊!说不定哪天皇上就……就……那时候太子殿下可是和主子亲厚的,熬到了那一天,我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玲珑听她的“打算”竟然是这样,只冷笑一声,却也并没有出言反驳。
素华虽一样垂首摇头,这次却是不折不扣的笑了起来,眉眼顷刻间生动,美艳照人,口中缓缓说道“他还是个孩子,能做得了什么?何况……一年不见,早忘了我吧?莫要指望旁人,能救自己的,终究只有自己,只是……只是……”
两个宫女望着她,都不敢插嘴,素华的话音突然顿住,似乎陷入了沉思。玲珑和点翠,只是一个静静地为她梳着头,另一个满面狐疑,屋内静悄悄的。
许久,点翠终于忍不住接口道“主子宽心,许是点翠庸人自扰。只要我们从此愈加谨慎,凡事小心在意,决不犯在吴老头子手里,也就是了。这三年不也平平静静过来了么?虽然不能离开凤华宫,也常短这个少那个的,但总有办法可想……”
素华却忽而一笑,对她说道“你说的是。但我方才正想说,这一年平静的日子怕是的确要到头了……只怕我们无论再怎样小心,麻烦也已经自己找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