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惊梦
甘露殿中御榻之上的昊天帝忽然堕入了极幽深的梦境之中。依然还是那个做过无数次的梦攫住了他梦里的白明珂依然还是多年前的样子还是那么骄傲还是那么美。已死的人儿是永远不会老去的青春永驻的她盈盈站在四年前的桂花树下对着四年后满头华、枯瘦衰老的自己笑着说道:
“轻尘我要走了我来和你道别……”
明珂你为什么那么傻?你为什么就不明白?咱们刚从外藩来到京师立足未稳全无根基。无论是朝堂还是宫闱处处都是敌人处处都是战场。朕知道你的苦知道上官蕊处处和你作对可是朕何尝不是如此?朕名义上是皇帝却连一件小事都不能自己决定;朕不过想为亡父追尊一个封号第二日就有数百人联名的“劝诫”折子递上来朕能忍难道你就不能忍么?
“轻尘我累了真的累了……我总是想起以前想起你我还在北地的时候我们一起骑马扬鞭挥洒来去如风只有你和我两个人。那时候的天可有多么蓝我仿佛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我永远忘不了……”
明珂答应朕留下来好不好?再等一年不、半年等朕的筹谋布置完成等那些老奸巨滑的家伙们自己落入网中到时候你就是皇后了我们还和当年一样扮成布衣夫妻同入同出你说好不好?你想骑马朕现在有千里名驹;你想看花灯。朕可以招来全天下最巧手的匠人你想做什么朕都答应朕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好不好?轻尘你还不明白么?这里是你的世界。却不是我的……你想做皇帝我却不想做皇后……这种勾心斗角、如履薄冰地日子到底有什么好?”
朕是不明白!有了天下便是有了一切这有什么不好?如今这种日子不会长久的。你再等半年朕一定还你一个公道。上官蕊今日的后位上官家从朕身上得到地一切好处他日定将十倍、百倍偿还朕的东西谁都夺不走!明珂朕把一切都给你你为什么还是不肯对朕笑一下?依然还要离朕而去?难道当日那些海誓山盟你全都忘记了吗?
“没有忘我一刻都没有忘!可是……轻尘……不、不。陛下我还想问您呢您真地还记得吗?您的心里装着一个天下。怎么还能装得下我纳兰明珂?”
梦里明珂美艳无双的眸子闪闪亮她在笑着。肝肠寸断地笑着。那表情、那笑容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只要想起她的笑。就想起他们在一起时那样美好而温暖的时光;想起年轻地她和年轻的自己:他想起十六岁时的纳兰明珂那个视金珠如粪土、名动壅州的绝色舞姬;而十六岁的自己则是个不折不扣的初堕情网的少年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她就为她着迷……他想起十八岁的纳兰明珂穿一身火红地锦缎衣裳肆无忌惮地笑着手里握着火红的马鞭仰着头对那些庸俗的贵妇们说道:“我是出身娼寮可那又怎样?我身上是留着胡人地血可那又怎样?你们这些只敢在背后指着我的脊梁骨吐口水地女人你们这些连骨头都没有地女人我一样瞧你们不起!”那样如火的气势、如火地骄傲可是那天晚上他记得清清楚楚的明珂却哭了很久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泪……后来……后来似乎她的泪水便越来越多后来他们来到了京师……明珂将所有火红色的衣裳全都付之一炬她越来越消瘦而沉静嘴角上带着恒久的冷笑那时候她已很难见到他很难见到他们的儿子……
就像是奔涌不息的河水无论怎样蜿蜒曲折怎样咆哮怎样欢快总会汇入无垠的海;他一想起纳兰明珂想起他们的岁月想起他曾经得到过的一切就会跟着想起他的失去想起没有她的日子想起她的死……她在那棵树下亲口对他说要离开要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深宫之中;以及继之而来的她不可避免的死亡……即使在白天他能够掌控天下拼命压抑自己的思念和悔恨;但夜晚却终究是属于梦的梦境总是无比真实而残酷地不断重复着她的告别和她的死反反复复地拷问着他无止无休。.更新最快.
也许那虚假的梦境才是这世上最真实的东西因为它总是直抵内心无论你怎样精心掩饰一样能毫不留情地撕开你最不愿碰触的那道伤疤让它鲜血淋漓不可收拾梦境里四年前的纳兰明珂笑着衣袂当风、飘飘欲仙不见抬步却忽然越来越远无论梦境里的自己怎样拼命追赶怎样撕心裂肺地呐喊她的身影却总是越来越渺然……他伸出手去一声惊呼梦却醒了。
昊天帝躺在榻上气吁喘喘;茫然大睁着双眼业已汗重衣衫。身旁忽有人轻叹一声冰凉的声音冰凉的手用仿佛耳语般的声音询问:“怎么了?魇住了么?”
昊天帝怔然半晌恍惚笑了。她在的原来她在的;她已回来了再也不会离开往日种种似水流逝不过都是场梦而已。
王善善果然办事利落次日近午玲珑、雪颜二人便已跪在了甘露殿的御阶下全身上下装饰一新可依然掩不住面上一层憔悴之色。素华自内殿步出之时正见到王善善絮絮向她二人吩咐道:“此处不比别处你们又不是册子上正经的使唤人儿凡事更要谨慎小心莫要给你们娘娘丢了脸面……”
玲珑低眉顺目只是答应了一个“是”字;雪颜则仰起头来。甜甜笑道:“总管大人请放心咱们知道了断不会出差错的。不光给我们娘娘丢脸。也要害您担干息啊我们省的……”话才说到这里。已望见素华出来脸上顿时飞出一层非凡喜悦俯身下拜行了极正式的叩礼朗声道。“奴婢叩见贵妃娘娘给娘娘道喜了。”
王善善忙转身顷刻间也换上了半张谄媚面孔素华对他微微一笑点头道:“有劳总管大人。”
王总管连忙讪笑口称“不敢”犹豫再四却还是忍不住道:“娘娘其实……叫两位姑娘先去紫泉殿部署安排。也很妥当地反正不过这三四天了……”
素华微微挑眉不置可否;那惯于察言观色的王公公。口气立时便馁了下来低声道:“那个……自然。老奴只是多口。娘娘勿怪。”
素华对此人始终存着提防之心倒不能认真驳他的面子。便笑道:“总管大人虑地是很妥帖周全可本宫身边也不能没有人在……不如这样吧玲珑你稳妥些便随着王公公去紫泉殿那边上上下下多要靠你你操心了;雪颜没有你的仔细还是留在我身边吧……”言下之意两边兼顾两边不误。何况为防着谁在紫泉殿内动什么手脚没有一个心腹人在那边盯着素华思前想后依然还是不放心地。
王公公道:“娘娘英明敏锐老奴是望尘莫及的。但凭娘娘作主便是。”
素华心中苦笑什么“英明敏锐”明摆着话中有话话外有音。这老人精心里不知道打着什么鬼算盘呢!可如今确也没有旁的办法。心中如此盘衡了一番便吩咐玲珑道:“你当先去多经些心吧。不过三四****便过去了。”
只当玲珑定然如往日一样沉默顺从谁料她竟然背脊一挺高声答道:“娘娘玲珑笨口拙舌人又驽钝端茶倒水、铺床叠被倒也罢了这样的大事断乎是难负重任的……还请娘娘责罚奴婢。素华吃惊不小见玲珑一脸面无表情而旁边地雪颜则是无限茫然。论资历论能力轮平素的主见“难负重任”这四个人无论如何都到不了玲珑头上想来这也全然出乎了雪颜的意料两个小宫女全都无话场面立时僵住。好半晌素华方笑道:“也没有什么责罚不责罚的……既然如此那你便跟着我;换雪颜去紫泉殿那边照顾着也是一样可当心些再别只是贪玩了。”
雪颜犹自满面狐疑似也想开口说什么却终于还是闭了嘴口称:“奴婢遵旨。”
王公公在一旁着意咳嗽一声道:“贵妃娘娘那老奴便告退了。先送这位姑娘过去半个时辰便能回来……”
素华心中一动忽道:“总管大人当日本宫的居处是什么样子您可还记得?”
王善善一愣迟疑道:“娘娘……您是说……是说……之前么?”
素华颔笑道:“别有一番旧时风味不也很有趣么?”
王善善又愣了许久方迟疑道:“是、是……老奴明白了老奴尽量……”
素华笑道:“那便好……交给总管大人本宫便放心了。您这一步棋……实在高明。”入了内殿摒退众人素来沉默寡言的玲珑开口道。
素华一笑:“再高明也高明不过你去……不是么?”
玲珑脸色一变忙道:“娘娘说笑了玲珑断不敢当!”
素华以手轻抚着自己的鬓角沉吟良久方道:“玲珑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心中觉得我究竟待你怎样?”
玲珑肃然道:“娘娘待玲珑恩重如山。:、
素华摇着头苦笑道:“你说错了吧?是你待我恩重如山才对替甫入宫什么都不懂得我封锁消息是第一次大恩;你们被惠妃娘娘抓了去你挨了重责却依然叫雪颜给我传话是第二次;这四年来。没有你处处替我掩饰我不知还会落下多少把柄在人家手里这是第三次;还有。这一次在德妃那边。你们也在想尽心思替我圆谎吧……我样样都记得实在是该多谢你了。”
玲珑也颇有些感动狠狠摇了摇头道:“娘娘言重了。玲珑斗胆说句逾越的话咱们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地保住了您自然就保住了玲珑自己如此而已断不敢说一个恩字。”
素华转过头去仔细端详玲珑的脸曼声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么?这话倒说得好。在这种地方相依为命咱们说是姐妹情深。也不过分了。所以……玲珑姐姐无论你想做什么、要做什么做之前千万要多想想我和点翠。想想我们这些人地身家性命好么?”
玲珑眼中惊惧莫名。结结巴巴道:“娘娘……您……您说什么!”
素华满面正色。语气却依然柔和:“你其实也不用瞒我地……只听方才那些话像是你说的么?你为何一心一意非要留下来。我多少能猜出一个影子……”
见玲珑只是咬着唇缄口不言沈青蔷便也垂不语许久方道:“咱们这样子说话反惹人嫌疑。不如这样你替我重新梳个头吧还真是想念你地手艺呢……”
贵妃娘娘旧时惯用地饰妆奁都在锦粹宫甘露殿上预备地都是新进上来地比原本那些华贵何止百倍。只通头用的象牙梳子就是大小四五把梳脊上一色刻着游龙戏凤刀刀恰到好处龙凤栩栩如生。至于那满匣的各式珍珠宝玉更是琳琅满目一眼望过去只觉五色陈杂七彩绚烂毋庸赘述。玲珑捻起一柄牙梳思忖片刻低声道:“娘娘我替您做一个旧式的倭堕髻如何?便是斜斜侧盘一髻也叫堕马妆地尽可以左带步摇右带花胜额前再点颗朱砂梅花……”
素华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忙问:“你可能见过挂在紫泉殿侧厢的那轴画像么?可是画中人那样的?”
玲珑缓缓摇了摇头道:“奴婢并没见过。不过……不过很多年前奴婢曾替人梳过此种略带胡风的古早式当时陛下……陛下似乎颇喜欢的……”
素华叹一声轻声笑道:“你果然是个明白人……”
玲珑一厢替素华梳着一厢低声告诉她自己听来的若干消息。原来那一夜德妃回去竟然面如死灰特意将玲珑等一干人等提出来再审自然还是审不出任何东西。不过也正因如此玲珑、雪颜等诸人才知道素华已脱了险安然放下悬着的一颗心。后来听说德妃便病倒了也不知是真病还是假病。总之早上王总管去提人的时候德妃身边的宫女什么都没说便老老实实放行。
倒没听到太子殿下地消息应当是回去建章宫了。皇上并未置评更未加罪似乎有意将此事揭过去不愿再提的。
至于……临阳王那边的动静玲珑丝毫不曾听闻对此一无所知。
她絮絮说素华一一听着;玲珑说完住了口素华却依然沉默不动声色。终于她缓缓开口道:“玲珑我现下虽然成了什么贵妃可你该知道前路之艰险远非昔时可比。咱们既然是一条绳上地蚂蚱就真的必须交心交底了……那个你替她梳过、得了陛下喜爱地女子她地事你便告诉我吧好么?”
玲珑忙碌的手猛然一顿沉声道:“娘娘这并没什么好说地。那是玲珑以前的主子她的人早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素华听她依然如此作答心下更是洞若烛照再不愿打这么谜语径直便道:“多年以前在我初入宫廷的时候有一日曾偶尔撞见一个小宫女给她的郑姐姐烧纸钱……那个小宫女名字叫做杏儿玲珑杏儿究竟是怎么死的?难道到了如今这般地步你还是不信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