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从秦朝到西汉:历史进三步,退两步
黄仁宇先生指出,兵马俑的发现为我们了解秦始皇提供了重要线索,使我们能透过形象各异的陶俑,对历史上的这位极具争议的皇帝勾勒出相对清晰地轮廓,也认清继其而起的汉帝国何以能勃兴而延续达400年之久的原因。于是,现今的读者,透过秦皇汉武的余光,借助地下文物与地上史料的双重印证,于漫长的历史隧道中,有幸能以较为真切的目光窥探几番诸如司马迁、班固、霍光及王莽这般人物的内心与外行。
如同历史本身跌宕的命运一样,这些响亮名字的背后,无不充满着矛盾、坚持与忍耐,放到大历史的背景下,即便是王莽,我们也可称其是在以最大的善心帮助他的帝国走出困境,就这点而言,他不失为一个有责任心的人。从后世的角度来说,我们可以将秦皇至王莽的这段历史视作帝国之草创,因此,在看似稳定的大一统下,也隐秘着不为人知的暗香浮动。即黄先生所言的“进三步,退两步”。 这一点,西汉尤为明显。
第1节秦始皇:左手艺术胆魄,右手魔君铁腕
秦始皇铁腕统治全国十二年的时间里,从未发生重大的事变。
——黄仁宇
公元前221年,对嬴政来说,是值得存照留念的日子。随着齐国国君建走出国都临淄城,向秦将王贲投纳版籍,齐国灭亡,历时9年的统一战争宣告结束。
坐在咸阳宫里的嬴政总算可以舒一口气了。在这9年当中,无数的人流干了眼泪,流尽了鲜血,流亡在天涯,国家倾覆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情,白骨填壑也成了杀人之外的娱乐游戏。这在秦国,也不能例外。然而经过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后,人们忽然发现,公元前221年的景象,与往常已有了根本的不同。
从这一年开始,天下的百姓要陆续抛却以往所有的生活经验,去迎接一轮执政者所说的“新的曙光”。无论是对种地的、读书的、还有做买卖的,除了以最快速度适应新时代,没有他径。以往的赵人、燕人、或是楚人,此时已统称为他们原本恨之入骨的秦人。他们需习练相同的文字,出门打车,坐的也是被重新校订了宽度的新坐骑。固然所谓“书同文,车同轨”不是一日而成,但百姓们已经看到了嬴政的决心,他要在这个自己一手创造的新国家里,演绎一段全新的传奇。
嬴政对此是有绝对的信心的,更为重要的是,他明白,在处理国家大事上,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有耐心。吕不韦门客三千,故吏遍地,权倾朝野;嫪毐太后,私生两子,阴谋叛乱,最后皆为嬴政所灭,这其中固有诸多因素,但若无耐心,怕大事也难一蹴而成。
自公元前247年,13岁的嬴政继王位,至“奋六世之余威”,“振长策而御宇内”,不会不会明白,战争动乱,六国“苦秦久矣”,秦人自己实际上也受累于此。所以天下既安,重要的不是武力征服,而是制度建设。这是王朝巩固的基础。统一度量衡,统一文字,统一风俗,统一钱币形制,无疑是这一系列制度建设的开端。嬴政明白循序渐进的道理。治大国如烹小鲜,当然需要慢工。
史载,嬴政每天需要批阅的各地奏报,以竹简的重量来算,足有120斤。即便放到现在,这也不是一个小数,何况这一数字对于嬴政是最为基础的规定。每天如果没有批完既定的工作量,嬴政便不能享受理应情趣十足的私人生活。事实上,在史籍中,人们几乎看不到后世君王常有的那些宫闱之事,就连他的皇后的名字,人们也无从知晓。
史无前例的大帝国,需要他耐心细致的指点,也脱离不了他个人性格的点缀。耐心细致,所以帝国广大,皆遵循着同一种原则;个人性格,所以在细节之处,也显露出其艺术性的想象力和胆魄。后者,如同黄仁宇先生论及的一样,我们应该对“临潼县人民公社的工作人员表示感谢”,正由于他们在1974年的意外发现,让人们从赫赫兵马俑的身上,寻找到了窥探真实嬴政的另一个线索。
黄仁宇先生由此说道:“秦始皇既为一个‘焚书坑儒’的专制魔王,为何有这样的耐性?他为什么不以军事形式的雷同划一为原则,将几千个人像以模型翻砂式地套制,而偏偏像希腊雅典一样,保存了集体作品之个别的美感?”
究嬴政在兵马俑上的所作所为,其实不难解释他在成为天下的主人后,在国家层面上做出的一系列举措,这些举措,如前文所提的“同文同轨”,或是将钱币形制定为圆形方孔,以致后世虽有名称上的不同,皆遵秦制,以及“废分封,立郡县”,修建长城,北击匈奴,将全国的豪族世家120000户迁到首都附近,以便压制监督,同时承认自耕农对所开垦荒地荒山的所有权。
这些被后世称为“万代所宗”的小手笔、大手笔,以黄仁宇先生的观点来看,无非是为了“使境内人民保持一种集体性格”,使得全境之民,能在一个整齐划一体系下,感受到如黄先生所称的“平等的观感”。
由着这样的创造,我们便常能于史书之中翻阅到“黔首大安”这样的篇章字眼,从今日的眼光来看,嬴政式的模范或称原则,对中国日后两千年的社会发展,不可谓不大,而就其当日所铸就的成果,也不能以一刀切的方式批判其为“残酷无道”、“丧失人性”。这就好像青蛙吃苍蝇,就论其为嗜杀成性。这也正是为什么汉初勤于总结秦朝倏忽而亡的教训,制度上却依旧“汉承秦制”。嬴政最大的功绩并不在此,而是如黄先生所说,“此后以统一为常情,分裂为变态”。
在全无可借鉴的情况下,于空旷一片的白纸上,描绘一幅全新的蓝图,进而以进取之姿态,一世、二世,以至无穷,不能不说是一种具有独创性的冒险活动。这样的君王,称其为“千古一帝”丝毫不为过。或许正因为这样的缘由,才有以后在这个嬴姓子孙身上所发生的令人“切齿痛恨”之事,让人无法痛快地作全面的褒奖或是彻底的贬损。这也正是黄先生所论“秦始皇是一个令人寻思的人物”的意思。
就像前面说的,这与嬴政个人性格中所具有的艺术想象力和胆魄有密不可分的联系。公元前212年,嬴政主持修建秦直道,也就是当时的高速公路。这条“天下第一道”穿越14个县,700多公里。路面最宽处约60米,最窄处也有20米。
同年,嬴政认为咸阳人太多而城过小,下令修建阿房宫,由于工程浩大,嬴政在位时只修了一座前殿,而仅仅就是这么一座前殿,其规模就令人叹为观止——东西宽690米,南北深115米,占地面积80000平方米,足可容纳万人。因举办2008年北京奥运会而新建的国家体育场,拥有永久性坐席80000个,在使用现代化机械、有7000名工人同时间作业的情况下,用时5年方告竣工,工程总造价22.67亿,可想而知,建造阿房宫,在秦代,又需要耗费多少财力、物力和人力?
倘若说修直道是为了国防建设,那么阿房宫则显然是为了一己之私“酷使民力”、“残酷无道”,况有“焚书坑儒”这等灭绝文化的“魔君手段”,一切的善良修为和创造是决然不能掩盖其血腥的本质。嬴政千年的骂名由此注定。然而国家草创,一切从零开始。谁曾为他提供最为确切的参考?谁有能发誓说如果自己站到那时的场景,不会有嬴政的手段?作为一个全新世界的统治者,倘若抛却应有的想象力和胆魄,不5次巡游四方,是否又会让后来人发出“过于保守,而不思创新,毫无帝王之相”的责难?
事实上的情况,黄仁宇先生早已为我们指出:“他除了重视域内长久的和平之外,也极端注重性道德,认为与全民的休戚有关。”从而又指出实际上被我们忽略的一个重点:“秦始皇铁腕统治全国十二年的时间里,从未发生重大的事变。”
嬴政无人能代替,“朕就是国”,他一闭眼,这个国家不久重又陷入兵革之中,而此时已是秦二世,就此论嬴政,未免过于成王败寇。“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嬴政更多地扮演了种树人的角色,玩笑点说,他犹如《英雄儿女》里的王成,高喊“为了胜利,向我开炮”,而后历朝历代,不过损益相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