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明谋暗计 一
爆竹声响,大雪急下。
这是个热闹的新年。
莫函每隔一个月就会给尉迟南递两份奏折,一份公开的,一份私密的,同时也会给自己的妹妹送来一些东省的“特产”,朝廷里没人,做不成事,所以在与京官接触的同时,他也会给莫蓉一些暗示,他晓得妹妹做事细密、周全,可以替他消灾挡煞。
莫家人多是稀奇的,要么不入世,要么认准了目标就非要达成。
正像莫蓉想得一样,兄长是非要把这条京东直道修起来不可的,他不吝啬自己的声名,也没有打算得到什么丹心照汗青的万世英名,否则就不会去结交那些贪婪的官吏、奸诈的商人,甚至是地痞无赖、山野土匪。
如果想做真正的好人,那么这条道就修不起来,或者说,在这个位置上,如果你想做好人,你就得比坏人更奸诈,更懂得怎么迂回,否则那只能是事不成,仁也不成,只有哀叹世人皆醉,我独醒的份了。
卫家很聪明,他们当然不会正面得罪皇上,可是对于莫函的支持早已经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了,没有丝毫的实质表现,所以这几个月直道的修建慢慢缓了下来。
国库的银两不可能只供给直道修建,九州各省的天灾人祸、边界的战乱、迁移,没有一向是不要钱的,提高赋税?可以,但是如此庞大的支出,除非是猛于虎的苛捐,否则不可能通过赋税一下子补齐空缺。
所以,只能愁尉迟南一个人,谁让他是天子,既然坐在了这个位置,又想做明君,那就只能呕心沥血了。
“这么晚,你怎么过来了?”莫蓉足足在大殿里站了一刻,尉迟南才发现她。
莫蓉这才提裙来到案前,身后的庞朵把怀里的瓷盅放到案旁的小几上,打开盖子,是一盅人参鸡汤。
“先歇歇吧。”亲自动手盛汤。
晚膳的时候,庞朵在御膳房碰上了荣德殿执事的宫人,这才知道他从早上就一直没吃东西。
“什么时辰了?”她这么一说,他还真觉得有点饿。
“刚到亥时。”将汤碗递给到他手上,眼波流转之间,扫过了那一堆厚厚的账本。
“是吗,都这么晚了。”一边喝汤,一边享受着女子柔若无骨的手在他颈椎上的按压。
连喝了两碗参汤,尉迟南这才起身,坐了一天没动,需要伸展一下筋骨。
李琛很及时地拿过了斗篷——外面还在下雪,当然不能让他这么出去。
明天就是年三十,这样祥瑞的日子,下了这么一场大雪,更添了几分瑞气,可惜谁也想不到,对尉迟南来说,这可并不是个好过的年关,多少人都张着手等他给银子啊。
“你哥哥给你来过信了?”他自然知道莫函时常给她送些特产进宫,他并没有太去过问这些事,即使不少人怀疑莫函这是在让妹妹跟他吹枕头风,可这个女人却丝毫没在他面前提过半个字,他有什么理由去过问?
“来过,就是几个字,还送了些米糖来,知道陛下不喜欢甜食,也就没往这里送。”
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这种亲昵是自然而然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形成的,尉迟南甚至到现在都还没有发现。
两人行在满天的大雪中,四周静谧的很,只有咯吱咯吱的踩雪声。
“你哥哥不容易啊,没钱还能坚持到现在。”
“既然还能坚持,陛下还担心什么,就让他继续坚持吧。”
尉迟南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低眼俯视,却只能看见她睫毛上亮亮的雪片,她应该帮她哥哥向他求银子才对,或者谢谢他的夸奖,可她都没有,“你知道有多少人参奏你哥哥吗?”恐怕她知道后就不会这么安心了吧。
莫蓉笑着抬眼,与他对视,眼眸被宫灯照得闪亮,“陛下相信那些参奏吗?”
尉迟南哼哼笑了起来,做了皇帝这么多年,起码知道谁在说谎,谁在做事,“你觉得呢?”
“臣妾不知道。”陪他一起笑,知道他不信,否则兄长早就不在那个位置上了。
“你们莫家都是怪人,对了,我记得你还有几个叔伯,堂兄弟。”莫家人才能卓越,他想培植起他们这方势力。
“陛下是觉得兄长跟平奴他们不能胜任吗?”
“自然不是,只是既然你们莫家人有才能,当然不能埋没。”
莫蓉低下眼睫,沉默了半下,“臣妾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陛下想听吗?”
尉迟南微微颔首。
“前朝的迎贞年间,在长河外有一家何姓的米铺,他请了三个长工,这三人是亲兄弟,又有力气,人也聪明,帮着何家打败了当地好多同行,后来,何家米铺还做到了周围的县里,而且承接了官府的差事,买卖蒸蒸日上,可这个时候,何家却辞退了这兄弟三人中的两个弟弟,而给这个哥哥加了三倍的工钱,还升他做了大掌柜。”莫蓉笑意盈然地仰望着尉迟南,“陛下猜这何家辞去了那两个弟弟后,是怎番的结果?”
尉迟南摇头而笑,“朕可不是那什么何姓的米商。”她这番话的寓意他自然听得出来。
“臣妾只是讲故事,陛下怎么又扯到了自己身上。”拨了拨他袖口的落雪。
“好,那你说结果吧。”
“陛下可曾听过东省何屋县?”
“听过,那里盛产精米。”宫里吃得米都是自那里运来的,因为特别。
“那何屋县便是何家米铺的原址,如今何家是东省的第一米商。”从前朝一直到今日,何家始终屹立不倒,这与他们的用人有相当大的关系,如果当日不是辞掉了那三兄弟中的两兄弟,也许今日就没有何屋这个地方,培养一方势力确实是必要的,但是不能过度培养出一个家族势力,卫家、梁家,以及眼下众多的士族家族,军中家族,太多的势力集团了,甚至可以威胁到皇权,这是集权者所必须要解决的事。
她不希望莫家会变成这样一个家族,这样的家族往往是篡夺皇权的主使,当然,更多的是没有好结果的。
尉迟南看着她默默不语,没错,集权者首要学会的便是如何分配手下的势力,既要让他们相生,也要他们相克,不能太过宠信一家。
“也许你是对的。”搂过她的肩。
两人继续踏雪往前行。
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一道角门里,一名着暗红宫装的侍女正跟一名小宫人窃窃交谈。
“是莫婕妤自己过来陛下这边的?”侍女一边偷瞧着宫道上远去的身影,一边询问小宫人。
小宫人点点头。
侍女又看了一眼宫道,随即给那小宫人手里塞了一包东西,道了几声谢,便抄手匆匆离去……
自从赵又欣病重失宠之后,莫蓉出奇地积极了起来,似乎投入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在尉迟南的身上——这是她给后宫众人的感觉。
当然,尉迟南却丝毫没有这种觉悟,因为他所认识的莫蓉,依旧还是原来那个温润如水的女子,不会过于谄媚,只是一如既往的乖顺。
年三十,少不了君臣同乐的盛况,今年尤甚,西北边关出了个常胜将军,打出了魏人的骨气,洗雪了百年来魏人所受的屈辱,当然值得庆贺。
前殿是男人们畅饮的地方,所谓男女不同饮,女人们只能屈就在这后殿里了。
少了赵又欣,今年的座位自然要打乱重来,端看各宫对饮、聊谈的状况大概能知晓眼下朝廷里谁家在跟谁家套近乎。
莫蓉作为新兴势力,自然也有人追随,只是底子太浅,跟的人少,而且多是墙头草,眼下真正有势力的,当属卫、梁二妃,其次才排得上她莫蓉。
不凑巧,最近她的兄长又在外面招惹了不少人,看上去大家似乎有点一致对她的意思,这当中也包括王氏太妃。听说皇上一直没有提过玉儿公主跟平奴的婚事,而玉儿公主过了新年就到了适婚年龄,显然,王莫联姻的几率小得可怜。太妃娘娘还有什么必要去低下身子跟一个布衣出身的女人套近乎?她可是从没有看得起这个莫婕妤,无论长相还是背景。
挤兑一个人有时候并不一定需要刻薄的言语,尤其在这种大场合,端看谁没人搭理,谁形单影只,谁走到哪儿,哪儿就是空的,那就是莫大的压力了。
被众臣子的妻妾团团围住交谈的卫罗偷眼瞧了莫蓉的桌案一眼,莫蓉此时正跟陈夫人低声交谈。
“卫姐姐,您瞧见‘那位’脖子上戴的是什么了吗?”一名妃嫔凑在卫罗耳畔,唇未动,只有声音。
卫罗侧目看了一眼莫蓉的脖子,没什么表示。
“听说那是陛下亲自写了字让人雕的,母女俩一人一块,先帝爷都没舍得动的羊脂玉。”话音中难免带着些酸气,得不到的,看到别人得了那么多,心里当然不平衡,日积月累的,这不平衡就自然而然成了怨气,最终变成刻薄。
卫罗勾唇笑笑,没说话,对于这种小醋她懒得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