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岳阳,已经兼具秋日的萧索和冬日的寒冷了。城外整片整片的农田收完稻谷,又种上油菜,一律青青的遮挡住泥土的棕灰色。无谓严寒没有南迁的鸟儿们,在油菜地里叽叽喳喳闹个不停,或啄食菜叶,或寻找遗漏的谷粒。远处三五错落的农舍,在夜幕掩映下,冒着袅袅炊烟,紧随从北而来的寒风,缓缓散向天际。
城内却没有这般安静恬淡。街道上依然随处可见忙碌的人群,衬着酒楼里的喝酒猜拳,让每一个处身其间的人,都感觉这世界依旧繁华喧嚣。但过不多久,这样的嘲杂声渐渐熄灭下来。街上的人群匆匆钻进各自家门,酒楼上吃着宴席的人们也都关起门窗,诺大个岳阳城,陡然间从白天跌入黑夜。
下雨了。倾盆大雨。
陆府管家陆安邦从陆有胜的房间急匆匆跑出来,边跑边喊“老爷醒了,老爷醒了”。听到喊声的人,皆欢笑起来,各自奔走相告。
昏睡了两天两夜后,陆有胜终于苏醒过来。这让守在病榻前的吕彩蝶和陆再延兄妹激动不已。只是他在这样的雨夜清醒,不知又预示着怎样的厄运。
陆有胜喝下一大碗汤,吃了三碗饭,才停下筷子,整个人显得精神许多。他拉着吕彩蝶的手,缓缓说道:“夫人,这一病,真是苦了你们了。”他见陆林雪已经抽泣起来,勉强笑道:“傻孩子,怎么哭起来了呢。”
陆林雪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扑到陆有胜身上,道:“爹爹,您这是怎么了?”陆有胜想笑着安慰一下怀中的爱女,哪知刚张嘴,又剧烈的咳嗽起来。
方腊急道:“大哥,您刚醒,体力还未恢复,先休息要紧。”
陆有胜咳嗽一阵,停下来说道:“兄弟,这段时间多亏有你在,做哥哥的,不知如何感谢你才好。”方腊道:“大哥客气了。大哥对我,恩同再造,没有大哥,就没有今日的方腊。小弟只盼望着大哥快些好起来,咱们再一起煮酒论英雄。”
陆有胜叹道:“怕是好不起来了。”他转脸望向陆再延,提高声音道:“再延,跪下。”陆再延不知父亲何故要让他跪下,但瞧见父亲的病态,不想忤逆他,便依言跪下去。
吕彩蝶满脸疑问,却被陆有胜挥手制止道:“再延,只怪为父和你妈妈平日里对你疏于管教,才助长了你今日这副脾性,三十出头的人,既未取得一房贤惠妻室,为陆家延续香火,也未谋得一份事业,往后的日子,却要如何是好?”
陆再延说道:“孩儿这样不是挺好的吗,只要有爹爹和妈妈在,我就不担心。”陆有胜怒道:“混账东西。我和你妈能陪你一辈子吗。”说完又咳嗽起来。
吕彩蝶忙在他后背抚摸一阵,说道:“老爷,你这是怎么了。没来由说这些东西,还是好好休息吧。”陆有胜不理,又转向方腊道:“兄弟,如哥哥有什么不测,还望兄弟今后多照应一二,多引导引导再延这孩子,也好让他将来能够继承我这份家业。”
方腊忙道:“大哥,你不会有事的。”
陆有胜急道:“你且答应了这桩事情。”方腊无奈,只得点头应允。陆有胜扶起怀中爱女,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痕,关切的说道:“雪儿,爹原本以为,替你找到了一个好的归宿。哪知道,你竟是这等苦命。爹爹对不住你,到如今,都没能够帮你找到砚儿。”
陆林雪轻声道:“爹爹,我相信公孙哥哥吉人天相。总有一天,他会回来找我的。”
陆有胜心中一阵凄怆,心想:“这孩子始终无法接受现实,砚儿既然不会无端端悔婚,那必然是遭遇不测。长痛不如短痛,陆有胜现在倒希望陆林雪能干干脆脆的伤心一番,往后再重头来过,只可惜她一直还活在公孙砚会回来的幻想中,将来若是等不到结果,却又要如何自处?”这正是他最放心不下的。
陆有胜正要向吕彩蝶说些什么,却被她打断了。吕彩蝶温柔的道:“老爷,你还是好好休息吧,这些事情以后再说。”陆有胜道:“夫人,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我怕时日不多了。”
吕彩蝶心头一震,勉强压制住激动之情,道:“老爷,可不许胡说。刚刚大夫还跟我们说,你正在恢复当中。休息几日,便可痊愈。”
陆有胜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房间渐渐安静下来。陆再延和陆林雪心中本来焦虑,如今陡然间听到陆有胜说自己时日不多,只把兄妹俩吓得面无血色,两颗心砰砰乱跳。吕彩蝶也没想到他的病情会有如此之重,她原本以为,岳阳城的大夫治不好,只是庸医罢了,天地之大,总有能人医者可以治好夫君的疾病。现在他自己这样说出来,必然是心中有数了。念及此点,心中也是惶恐不已。
如果陆有胜就这样走了,无异于家中的主梁骨就此倒塌,往后这一大片家业,这一家子男男女女,又要如何生存。
方腊觉得自己毕竟只是外人,不方便过多参与陆家的家事,就远远的退到一旁。如果陆有胜再有什么吩咐,他便上前听训。
雨越下越大,击打着屋顶的琉璃瓦片发出尖锐的“砰砰”声,混着雨水横扫大地的北风,仿佛要将整间屋子撕裂才甘心。就在此时,一声凄厉的尖叫声从陆府西北角传来,那是府上丫鬟们的住所。紧跟着后面又是数声哈哈大笑。
只听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说道:“你倒是跑呀,跑到雨中去,浸湿了衣服就更加好看。”
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又道:“老三,办正事要紧。”
之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叱道:“下流胚子,让你好生娶个姑娘,你不干,尽做这些丧尽天良的事情。”
那被唤作老三的男子说道:“咱们现在做的这些事情,也光彩不到哪里去。”另外两人未再做声,似是被老三一语击中要害。只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不停的哀求,到后来,一切声音都消失不见。
方腊内力精湛,就算风大雨大,也能听得真切。陆有胜因疾病缠身,听觉早已不如从前,但听得大概,也知道是有贼人闯了进来。他一把抓起床头的衣服,披在身上,就要起身出去。
方腊忙道:“大哥,让小弟先去看看。“
陆有胜感觉体力不支,如今方腊已然成为家里唯一可以倚靠的力量。他点点头,说道:“也好。顺便将陆管家找来,我有事情吩咐他办。”
方腊应了。但还未等他开得房门,外面又响起来一连串狰狞的笑声。只听一人说道:“陆老爷子,兄弟们雨夜造访,打扰你老人家休息了。”方腊接道:“何方高人,还请现身一见。如此躲躲闪闪,怕是要掉了英雄们的身份吧。”
另外一人哈哈笑道:“方大老板,你好清闲呀,不守着你的药材生意,却跑来陆家凑什么热闹。”
方腊不语,快速窜到门外。房门一开,寒风冷雨立即钻进来,吕彩蝶和陆林雪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方腊出得房门,右脚在地上一点,翻上屋顶。只见三个身影呈品字型立在瓦片上,一律戴着斗篷、穿着蓑衣,用黑布蒙着脸面。其中两人高大魁梧,另外一人身材娇小,应该是个女子。
方腊高声说道:“三位朋友,上面风大雨大,下屋说话吧。”
那女子娇笑一声,不回答方腊,却朝一名汉子说道:“二弟,方老板请咱们下屋说话呢。”那被唤作二弟的汉子说道:“方老板在这里做不得主,我们偏爱站在风里雨里的感觉。”另一名汉子却道:“你们喜欢雨,我喜欢温柔乡。陆家的丫鬟,个个水灵灵的,让人好生欢喜。”
三人说话的声音很大,屋里的人无不听得清楚明白。陆再延早就按捺不住,他哐啷一声抽出挂在壁上的宝剑,待要冲出去,却被陆有胜喝住:“回来。不要给你方叔叔添乱。”又提高声音,朝屋顶说道:“三位既然来了,何不进屋说话?”
话音甫落,见从屋顶飘下四人。当先一人是方腊,他抢先进屋,后面紧跟着三个蒙面人。
陆有胜提起精神,说道:“三位雨夜闯入寒舍,不知有何贵干?方才从婢女房间传来的呼救声,想必是拜三位所赐吧。”他虽然疾病缠身,体力不支,但作为一家之主,必须拿出架势。
其中一人回答道:“不错。我起初还以为是你的小妾呢,后来才知道只是个丫鬟。想不到府上尽是些绝色佳人。”他从进屋开始,一双眼睛就紧紧盯在陆林雪身上,似要喷出火来。陆林雪被他看得脸颊生红,忙躲在吕彩蝶身后,心想:“这人好生厌恶。”
陆再延心中火大,碍于陆有胜在,便强力控制住。陆有胜修为高、城府深,虽然心中有气,脸上却不显露出来。说道:“三位虽然蒙着脸面,但从声音判断,陆某自认为不识得三位,为何却要跟下人们过不去。”
陆再延感觉这两个男人的腔调有点耳熟,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一时却想不起来。
那女子说道:“陆老爷子是岳阳高人,自然不认识我等无名之辈。这不打紧。至于欺侮府上的丫鬟,确是我这不争气的三弟所为,方才我还痛骂了他一顿。”
陆有胜心想:“听她语气,应是三人为首者。”
那先前说话的汉子嘴上又嘀咕道:“不光是丫鬟,等下连你的宝贝女儿、漂亮老婆,也一个都不放过。”他虽然是自言自语,但声音较大,屋子里的人全都听了进去。
方腊大喊一声:“放肆。”
那女子见方腊似要动手,连忙笑道:“方老板休要动气。其实我等来到陆老爷子府上,不为别的,只是想向老爷子借样东西。”(精彩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