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蒙议和之期将近,大德点齐了兵马装备,与胡世昌各骑一匹骏马走在队伍最前方,身后是各自的兵马,还有被保护得滴水不漏的天子车辇。
由于这次规模庞大,又有皇上的仪仗队,附近的百姓几乎空群而出来凑热闹,形成一个夹道欢送的景象。不少兵士面容虽然严肃,但眼睛偶尔偷偷在人群里瞄,看看有没有自己认识的人在里头,但大德并没如此,不是他不好奇,而是秦明月早就说了不会来。
“世德兄,嫂子身体还没调养好?”
“好很多了。”说起娘子,大德绷着的脸稍稍柔软了点,嘴角甚至带着点笑容。
“那她不来送你?”
“她不喜欢热闹,而且还要照顾儿子,不方便。”秦明月不来,大德倒没觉得是件什么大事,虽然不能多看娘子几眼,但娘子不用在人群中挤来撞去,更好。
“你倒是疼她。”
“当然,如果连我这当丈夫的都不疼她,谁疼她呢。”大德说得理所当然,毫不忸怩,倒是自有一番豪气。
“士德兄好气魄。”
胡世昌口里虽然夸称,但心底不甚认同他这态度。成大事者岂能所有心思都围绕着女人转?杨士德这种人胸无大志,弱点明显,要是被人拿着他的妻儿威胁,他大概立刻弃刀投降。
不过这种人正是最好操控的,不是吗?
胡世昌在马上摇摇晃晃地想着,没多久他们就出了雁谷,开始在高高低低的山脉里行走。胡世昌在行进途中,不时注意着皇帝处的动静,传讯兵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次,就为了问一句“皇上渴吗”或“皇上累吗”。这些举动看在有心人眼里,赞叹不已,顿觉自己真是蠢笨如猪,但大德却没有半点这样的觉悟,仍是该干吗干吗去。
这么一大队人走走停停,花了两天才走完一半的路。这天队伍慢悠悠地走过一处半山山坡,大德忽然勒住了马,扬手止住了身后的队伍。
“吁──”
在行进途中突然被这么一停,队伍虽然有点哄动,但前进速度一直不快,所以也没造成什么大混乱。
“去看看有否惊扰了圣驾!”胡世昌吩咐了属下,才转过来问大德。“士德兄,因何事突然停止?”
“这里不对。”大德皱眉打量着附近的山坡。
胡世昌大惊,凑过去悄声问:“是有埋伏?”
岂料大德的回答让胡世昌差点摔下马。
“这山坡的树好像少了。”大德歪着头数着,他明明记得这儿有三百五十六棵树啊,怎么现在只有一百七十九棵?
“……”胡世昌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就事论事地道。“现下快入冬了,村民上山斩树备柴过冬是常有的事。”
“但这附近没有村庄,要把柴运回去太费力了。”
听着好像挺有道理,胡世昌便派了两个斥侯前去查探,折腾了半个时辰,回来报告说什么也没发现。
皇上在这半个时辰里问了两次何时才能起驾,胡世昌都没能答上来,只说可能有状况,但此刻证实什么事都没有,他该如何向皇上交待?!
胡世昌赶忙驰向御驾请罪,折回来后怒瞪了仍盯着山坡看的大德一眼,冷哼了声才喊:
“起行!”
走了一个时辰,大德又举手停了队伍。
“吁……”
胡世昌看了下旁边,很正常的山峦,这家伙为什么又停下?
“这附近的芦苇少了。”
“……”
胡世昌这次早有心理准备,对这莫名其妙的答案接受得很坦然。
大德却没答话,只是环顾着附近的芦苇。这人高的芦苇丛以前很是茂密,现在前排的还在,后排的却不见了,土地光秃秃的没有半点生机。
“世德兄,就因为这芦苇草少了几株,我们一大队人马就得停下来?”胡世昌压着怒意问,那边传讯兵又带来皇上的口讯,问这是怎么回事,胡世昌立刻转过去跟大德道。
“你看,难道我们就要跟皇上说,停下来是因为少了几株不值钱的野草吗?”
“小心点总是好的,想来皇上也不会怪罪。”大德挠挠头,娘子跟他说过此行最重要是小心,宁愿谨慎一万次,也不出一次错。娘子的话总是对的,所以这个不相熟的胡统领说什么,都不能动摇他的想法。
“那现在你看出什么来了?”
“除了草少了外,没有。”大德老实地摇头。
“的确是没有,斥侯也是这么说的。”胡世昌冷哼了声,跟这种粗人处事真是令人混身不爽,但为了维持跟大德的关系,他压着怒气好言好语地劝。“世德兄,当兄弟的好心提醒你,跟着皇上办事一定要机伶,若非真有状况,别再随便停下来惹皇上不快。”
“喔。”大德应了声,但娘子跟他分析过胡世昌之前的“提醒”其实是个陷阱,所以他现在已经不再相信他。
大队再次出发,半个时辰后,他们来到一处岩石地,大德又想举手,胡世昌右手一扬,马鞭就往大德蠢蠢欲动的手打去,幸好大德反应快立刻缩手,不然手上铁定多了一道红痕。
“有事的话,斥侯肯定会回报,士德兄就别再杞人忧天了!”皇上已经有点愠意了,胡世昌忍不住直接训斥,以免他继续带来麻烦。
“可是……”
“你又要说什么?难不成是这儿的石头少了几颗?”
“你也看出来了?”大德惊喜地问,仿佛寻到同道中人。
“士德兄,皇上已经很不高兴了……”
“但树、草、石头都少了,这可能是……”
“这是野外,少些草木有什么好奇怪的?”胡世昌觉得自己一辈子的好脾气都用光了,偏偏传讯兵又过来问。“统领,队伍慢了,皇上问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胡世昌明面上是斥责下属,但实际却是说给大德听的。深吸口气平息了怒火,他转向大德微笑着道。“这次就让杨校尉亲自去跟皇上解释吧。”
大德于是骑马驰到御驾前,把自己的看到的告诉皇上,隐身在明黄绸帘后的身影问:“那依杨校尉之见,这些代表什么?”
“单凭树和芦苇还不能确定,但有人耗费大量人力开山取石,必然是有所图谋……”大德低头想了想才道:“臣认为,蒙军极可能是在前面三十里的峡谷上,以树干与芦苇草搭建木架固定岩石,待我们到达峡谷中段时投石而下。就算我们侥幸能避开,也必然延伍议和之期,诒笑大方。”娘子说过,皇上最看重的不是士兵的生命,而是国家的脸面,因此若跟皇上议事,必然要顾及国体。
“如此倒不可不防。”年轻但自有其气度的声音沉吟良久,缓缓道。“杨校尉有何良策?”
“臣知道附近有一条隐蔽小路,可以直达山峡顶,我们只要派出五百兵马,若无事最好,若蒙军真想伏击,我军便可以破坏蒙军的计划,并且打击蒙军的士气。”这法子娘子说过,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万一蒙军于该小路设下埋伏……”
“若由臣带兵,当可全身而退。”大德回得铿锵有力。
“好,便依杨校尉所言行事。”
大德亲点了五百兵马,循小路掩到山峡,蒙军果然于小路设有埋伏,幸大德对此处地形烂熟于心,早已安排定当,不仅打了蒙军一个措手不及,更避免了他们传讯上山。
当薛家军到达山峡顶时,还能看到不少山贼打扮的人不时朝山下张望,明显在等待薛家军过峡谷。
大德大手一挥,薛家军从各处一涌而上!
危险!
山贼们哪曾料到会被偷袭,一愣之下失了先机,待得回过神来,薛家军已毁去了投石器械!
待得回过神来,山贼们连忙抄起刀枪还击,虽然是被突袭但动作仍然整齐俐落,显然是久经训练的军队。但他们始终兵力不足,又失了先机,想抵抗薛家军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两个时辰后,大德率领全员凯旋而归,连同俘获的三十名蒙军跪于御驾前,其中一个俘虏已被指认出是蒙军的校尉。
望着垂头丧气的蒙军,皇帝龙颜大悦──这下可是大大削了蒙军的颜面!
“哈哈,杨校尉果然料事如神!”
胡世昌见状赶紧上前祝贺皇上鸿福齐天,洞悉先机,岂料皇上转过头来跟他说了句:“世昌,用兵之道,你得跟士德多学着。”
这杨士德不过是仗着对地形的熟悉侥幸猜中,如何值得他这宰相之子学习?胡世昌心里却极是不满,口里却颂扬着,“当然,世昌必然好好学习,以昌我大荔国威!”
大德仍是无骄无躁地干着实事,让受伤的下属去包扎,自己安顿好俘虏到队伍中,并派人好好看守。
皇上瞧着大德有条不紊地安排,暗中点点头才回车辇上去,胡世昌见状,再次恨得牙痒痒,暗中决定:
这杨士德在除去薛忠后,绝对留不得!
蒙国君帐内。
先有蒙方被俘,后有偷袭失败,蒙帝觉得蒙国由本来的平起平坐变成矮了一截,待会儿见到荔帝还不知会被如何讥讽,不禁怒不可遏,在一众随驾的文武大臣面前斥责了宋言之整整半个时辰。
宋言之一向仕途顺遂,哪曾被如此公然训斥?跪在蒙帝前吞声忍气了半个时辰,退回自己的主帐后忍不住大发雷霆。
“又是这个杨士德坏我好事!”他骂了好一会,想起来问副将:“那寡妇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斥侯刚回来,正在帐外候传。”
“快传!”
斥侯统领单膝敬礼,宋言之连忙摆手道:“起来,查到什么了,说!”
“将军英明,那个寡妇果然有问题!”斥侯统领先拍一下长官的马屁才开始叙述。“她是两年前刚搬进张家村的,自称姓秦,我们的人往上一查,查到她最少在五个州待过,每次的姓名都不一样。最早的村子是六年前距离荔国京城八十里外的徐家村,据村民说当时这寡妇几乎不出门,吃食都托房东徐大娘做……”斥侯统领说了整整大半个时辰,才把查到的大事琐事通通说完。
“她这种走法,绝对是在逃亡。”宋言之以指敲桌,思索着这件事。“一个女人,懂兵法,逃亡……荔国各将门跟这寡妇年纪差不多的,六年前死去或不曾露面的,有多少人?”
斥侯统领召来几名下属,整合了一柱香时间,上前回禀:“共四十七人。”
“要会写字,会兵法的。”
“那只有三人。”
“都是谁?”
“一个是出家为父亲的杀孽赎罪的莫凡风将军之女莫佩离,一个是虎翼将军之妻萧红元,一个是关将军之女关瑶。”
“都给我细细道来。”
这些都是有备案的,找起来不难,说了前两个,宋言之都是摇头:“若要逃亡,肯定得犯了事,寺庙既没传来消息,这莫佩离肯定不是。虎翼将军一家虽被贬为庶民,但因主动交出兵权,阖府平安,这萧元红没有抛夫弃子离家的必要。最后一个呢?”
“那关瑶是关诚将军之女,自幼熟读兵法,后嫁予宰相之子胡世昌为妻,六年前关氏一门被下旨抄斩,关诚自封家门纵火,关瑶闻讯后一病不起。”
“就是这个!六年,这时间也太巧合了!”宋言之双手一拍,不放心地确认。“真的没有人再见过这关瑶?”
“只有胡淑妃去探望过的。”
“那是胡宰相之女,作不得准。”宋言之思索了下,眼里逐渐闪出光芒,“这胡世昌这次不是也来了吗?还跟那杨士德关系甚好?”
“是的,两人共同负责此次议和之安全,杨士德还是靠胡世昌保荐才能当上总指挥的。”
“真是难得的官场友好啊……”宋言之一扫刚才被训斥的颓废之气,似笑非笑地道,还有闲暇把玩手中的虎符。
“若是胡世昌知道自己的妻子,竟然叛离夫家改嫁杨士德,不知这友好还能不能继续?”
宋言之低笑,身为主战派的他,也开始期待议和之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