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德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
那是个天清气朗的下午,天空是纯粹的蔚蓝色,万里无云。他吃毕午饭,正跟老巴哥等收拾东西准备明后天起程上京。
皇上说了,他可以带一些人到京城去,小孟等三个相熟的便凑起来商量,最终是老巴哥一句“不去京城不发达”一锤定音,三人一起跟大德上京去。
正收拾着呢,帐外却忽然自远而近响起一串脚步声,大德并没停下手上的工作,只是不久后他的帐篷帘子被掀起来,守门的兵士说外面来了人,找他。
“是你娘子吧,才一天不见就害相思了?”小孟打趣道,槌头和老巴哥也满脸揶揄地对着他笑,他被打趣惯了,而且此刻也焦急着要去见娘子,对他们抛下句“别太羡慕啊”便跑出了帐。
他兴冲冲地奔到军营大门,远远看到栅栏外候着的不是那抹深植心中的倩影,而是比娘子胖了不止一圈的张二婶子。
“张二婶子,你找我?”他搔搔头,很是疑惑,自己跟张二婶子统共没说过超过十句话,转念又问。“是娘子让你来的吗?”
“这个……我说大德啊,你快点回家去吧。”
“回家?我没有将军的命令,不能擅自回家啊。”大德挠挠头,“怎么了?”
“这样啊,我给你说,可是你听了可别……”张二婶子吞吞吐吐的,要说不说,大德更奇怪了。
“张二婶子,你要说什么啊?”
“你娘子、你娘子……”张二婶子见大德唇边还挂着微笑,实在不忍心说出来。
“我娘子怎么了?”一涉及秦明月,大德立刻就急了,笑容瞬间收起来,脸色严肃认真得不得了,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张二婶子,你快说!”
“那我说了啊……”大德突然变脸让张二婶子吓了一跳,摸了摸自己的小心肝才道。“张虎今天在澜河峡那边斩柴,斩着斩着,忽然看见你娘子走到了澜河边,不知怎的就掉进墨湖里头去了……”
大德听着,脸色愈发难看,张二婶子吞了一下口水,才继续说:“张虎一听到声响便跳进水里想救,不过那处水下有暗流,张虎说很难游得过去……”
大德壮硕的身体在颤抖着,目眦欲裂,双眼铺满血丝,狰狞的模样吓得张二婶子说不出话来。
“之后呢?”他用沙哑的声音问。
“之后,之后张虎没找着人,便回村里叫大家一起去找……”
“找到了吧,是找到了吧?”大德鼻子红了,语气带着卑微的祈求。“你告诉我,是找着了吧?!”
“……”张二婶子有些不忍,可大德一直死死地盯着,她只得硬着头皮说出故事的结局──
“我们只捞出来一只绣花鞋。”
他不相信!
他不相信!!!
什么军令,什么规条,这刻全然没能挤进他的脑海,大德只知道使尽平生力气发足,直朝澜河峡狂奔。
脚下不时绊到碎石或树枝,令他踉跄几步,甚至摔倒在地,但他连看也没看伤处一眼,也不管裤管被磨破了,膝盖上汩汩流出鲜血,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见到娘子!
娘子这么聪明,怎会掉到水里呢?肯定是张虎看错了,或者是张二婶子跟他开玩笑!
对,肯定是个玩笑。
穿过高而密的绿荫,眼前终于出现一池墨绿的河水。澜河上有湍流,下有瀑布,中间却是波平如镜的墨湖,要不是那颜色太过深沉,没人会知道水底下原来暗流处处,湖水深不见底。
张二婶子说,娘子就是掉进这墨湖中。
原本悦耳的淙淙的流水声,哇啦哇啦,听在大德耳里却如阎王的催命铃,叮当叮,叮当叮……
“不,娘子不会有事的!”大德在心里不断地重覆,仿佛说多了就会成真。
墨湖边聚集了十多人,大德见状连忙往那边冲,还没走近,一道凄厉的哭声已经传来:
“爹──!”
大德一凝神,见到和儿正跌跌撞撞地朝自己奔来,连忙伸出走来把他抱住。和儿乍见到亲人,一直强装的镇定瞬即瓦解,搂住大德泣不成声:“爹,他们说娘、娘掉到那湖水去了,呜哇……”
“乖,别哭。”大德边安慰着和儿,边走到最多人处,抓住身上还滴着水的张虎,一字一字地严肃地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那时正在斩柴,忽然听到有人呼救,我收起斧头走过去看,见到秦嫂子正在墨湖中央浮浮沉沉。”
“你会不会看错了,那个其实不是我娘子?”
“不会。”张虎直接打碎了大德的希望。“那肯定是秦嫂子,当时她瞧见了我,还伸手朝我喊了几声。”见大德沉默了,张虎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下水想去救,但我游到那儿人已经不见了,只好跑回村子叫人帮忙。最后好几个人下去找了,但……我们只找到这么一只绣花鞋。”
张虎手一翻,一只造工精致的绣花鞋递到大德面前。
大德呼吸停了,心也碎了。
这双碧绿色的五彩绣凤鞋是皇上赏给他的,娘子那天还眷眷不舍地摸着绣花鞋好一会,爱不释手的可爱模样他做梦都不会忘记。
旁边的和儿自然也认得,原本稍稍止住的哭声再次爆发,哇啦哇啦哭得极是凄惨。
“我娘子,当时是在哪里?”
张虎伸手朝湖的一处指去,大德放下和儿,拍拍他的头道:“你乖乖等着,爹去把娘找回来。”说罢,他解了身上多余的衣服,只穿内衫跳进湖水里,奋力朝湖中心游去。
他在水中才游了几下,便感觉到湖里的暗流在推挤着他,他只得用更大的力气,赤手空拳切断暗流,或者栽进暗流里跟它博斗,才能一点一点向张虎所指之处接近。
岸上的和儿紧张得不得了,全副心思都放在大德身上,大德进了一寸他就欣喜一分,被暗流推回半寸他就急得跳脚,恨不得自己能在大德背后推上一推。
好不容易过了一柱香时间,大德终于到达,屏息栽头潜进湖水里开始寻妻。墨湖是因水呈墨绿色而得名,肉眼在水里几乎不能视物,大德只能靠着双手在水里摸索。
一遍又一遍,寻了半个时辰仍然没有发现。大德游回岸上,和儿立刻迎上去,大德的皮肤都被冻得发白,唇在抖着,他却没说话,只是朝和儿点点头,用刚才脱下来的外衣包着一堆石头,系到身上又往水里跳。和儿见大德神色极是严肃,不敢打扰,只得暗暗替他打气。
有了石头的帮助,大德能潜到湖里较深的地方,但他泳术不算精通,经常要上水换气,加上潜得愈深暗流愈强,阻力也愈大,这次他花了小半个时辰才能到达。
然后,又是耗时耗力气的瞎子摸象,一遍又一遍,一遍再一遍,每次探手都带着希望,每次迎来的都是失望。
一个时辰过去,毫无进展,但大德依然沉着地坚持着,因为他知道娘子必然在某处等着他。
“再这样,他会撑不住的。”张虎等人刚才就想拦住大德,不让他再下水,但大德的面容太严肃,似乎谁神佛也拦他不住,他们没一个敢阻止。
此时天气乍暖还寒,湖水里仍然不能久待,否则皮肤会冰刺刺的生痛,大德现下已无痛感,也不觉体力虚耗,他满心满念就只有一个目标──
他要见到娘子!
“和儿,你想办法把你爹叫回岸上来吧,不然他肯定会脱力的。”张虎觉得真不行了,已经没了一个,不能又带下去另一个。
和儿本来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大德身上,就寄望着大德某一次浮水时能瞧见娘的身影,但见大德上水时的动作愈来愈慢,脸色发着青紫,手上却仍空空无一物,知道再这样下去爹也撑不了多久,在寻找娘亲与叫回大德之间挣扎良久后,终是含着泪朝湖中央喊:
“爹,你上来吧!”
他连喊了三次,大德才终于听到,转过来向着他,摇摇头,又接着往下潜。
“爹,你上来吧……别找了!”天知道和儿有多艰难才把“别找了”喊出口,这句话他说完,泪水已经流了满脸。“别找了,上来吧!”
湖中央的大德听而不闻,一次次的浮水,一次次的栽头下潜。
“真不行了,继续下去他会死的!”岸上众人脸色已带着不忍,大德这样耗法,根本没有力气再次穿过暗流游回来,他们已能想见他游到半途脱力,最后死在墨湖上的惨状。
“爹!!!”和儿哭着大喊,娘死了,爹也死了,他还活着干什么?他把心一横,朝湖里大喊:“爹,你不上来,我下来!”
说罢,还真的脱了外衣要冲到墨湖里去。他脚尖才一碰到水,小小的身体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就这一顿,旁边的大人已经扑过来把他拉回去。可和儿铁了心往水里冲,几个大人竟然也拦他不住。
“大德,你快回来吧,你儿子疯了!”张大娘瞧着这一家子实在是心酸,她做人做了五十多年,都没瞧见过这么悲惨伤感的事,眼角禁不住也冒出泪水来。“你再不回来,连儿子也要没了!”
湖中的大德这时才有了反应,见到和儿已经半个身体进了墨湖,怒从心中起,朝他大吼道:“你干什么,快回去!”
“你不回,我也不回了,大不了咱们一起陪娘去!”和儿哭着吼回去,小身板继续要往湖水里走。
大德见和儿真要进湖来,神色痛苦地闭眼思索了会,终究是叹了口气,道:“你先上去,我回来。”
和儿却不肯上水,硬是要在水里等大德,众人倒是有着用和儿叫回大德的心思,也就没怎么拦,只是拿起他的外袍想披到他身上,和儿却一把抢过来搂在怀中,死都不肯披。
“这是娘给我做的,不能弄脏了……”他说罢,泪又下来了。
众人同声一叹,一个没下水的汉子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披到和儿身上。
半截身子泡在冷水里,和儿没多久已唇色发紫,但他坚持要等大德回来再上水。
爹在受苦,他没道理一个人躲在岸上!
等了半个时辰,大德终于来到和儿的身边,跟他一起往岸上去。和儿被大德推了上岸,大德自己则爬了几次都没能爬上去,还是张虎等使了大力气才能把他拉上去。
身体接触到实地,大德才知道自己有多累,他脚一软伏倒在地,全身上下连抬起一根手指头的力气也没有,唯一可动的只有眼睛。
静静地躺在草地上,视线穿过枯黄的短草愣愣地凝视着墨绿的湖水,大德喃喃地低唤:
“娘子……”
湖水置若罔闻,依旧明媚如镜,未如秦明月般给他一个温和的笑。
“娘子……”
鸟儿不曾稍动,依旧恬静地于巢中歇息,未如秦明月般低低地答应一声。
“娘子……”
凉风吹过,不曾停留,未如秦明月般轻轻依偎在他身边。
“娘子……娘子……”
大德的嗓子渐渐干涸、沙哑,但他仍是一直唤着,期待那不再出现的回答。
不知唤了多少声,眼前渐渐涌上热雾。视线模糊了,水雾慢慢积聚,最后化成泪水蜿蜒落下,湿了他一脸。
他似无所觉,仍是以最虔诚的声音,向着虚空的远方,一声,再一声──
“娘子……”
回答他的,只有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