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时空隧道”、“又见炊烟”、“小雪”
“醒醒，醒醒！”有人使劲拍着龙野的脸颊，“喂，醒醒，龙野老弟！”
龙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朝声音的方向用力望去。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以前家庭聚会的时候，有个娘娘腔的家伙──也不能说“娘娘腔”啦，毕竟只是声音有点“娘”：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尚海还是个小丫头，“娘娘腔的家伙”走后，她很不解地问为什么“叔叔要这样讲话”……对了，“叔叔”！尚海是这么称呼他的，虽然小时候也分不清谁是“叔叔”谁是“伯伯”，但确实是这么称呼他的：叔叔。
龙野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发觉四肢酸疼，只能勉强扭一下脖子，手臂则是完全使不出力气。这地方看似有点眼熟，龙野开启迟钝的第六感：自己好像趴在了什么东西上面，茶几？抑或用来吃饭的桌子？按理说不会是茶几，茶几哪有长那么高的！
“那男的声音好奇怪，阴阳怪气的！”老伴博子的话又浮出了脑海，“你们家怎么会有那种亲戚？”
对了，“你们家怎么会有那种亲戚”！“娘娘腔”是我们家的“亲戚”，龙野茅塞顿开，终于想了起来。这名“娘娘腔”是姐夫的一位远亲的表弟──他很惊讶自己能一口气报出整串关系：姐夫的一位远亲的表弟。那么究竟是“叔叔”还是“伯伯”，作为称呼？原来分不清的不只是孩子。
称呼姑且不去管它，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得确认。龙野好歹恢复了一成，手臂没那么麻木不堪了，他以手掌支撑身体稍稍坐起了些，随即看到了更多东西：沙发、电视机、电视柜、还有“姐夫的远亲的表弟”。当然“姐夫的远亲的表弟”不是“东西”。不能归为“东西”。
果然是他！龙野心想。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已经N多年没见过面了，几乎忘了有这家伙的存在。打从搬入新家后──所谓“新家”也有十几年了──便和多数亲戚疏远了联络，有些甚至说成“断绝了往来”也不为过。本来就无亲密的关系可言。
是他，没错，龙野确认了一遍。“人跟声音彻底地搭不起来。”博子的话又接着一一浮现，“要说小巧点也算了，偏偏长得那么高大！反正就是浑身别扭，你们家的那位亲戚。”
“什么‘你们家的那位亲戚’！”龙野当时很想撇清，他连“那位亲戚”的尊姓大名都不知道，真是活活吃了冤枉官司。
“醒了，醒了！嘿，醒了！”“那位亲戚”激动地凑上来，“大家看呀，龙野老弟醒了！”周围还有几位旁观的“亲戚”。
龙野一脸不快地皱了皱眉：眼前乱哄哄的一片，那么多“亲戚”也没一个来帮他，这算什么世道！围着他的约摸七八个“亲戚”，都在指手画脚和窃窃私语；其中“娘娘腔”打头阵，这让龙野感到不可思议。“你们──”他刚吐了两个字出来，就被横冲直撞的唾液淹没了：“嘿，真的，真的！能说话了！”、“就说不会有什么事的，瞧，这可醒了，不是？”、“终于不用再担心了！”、“有出息了，可不？”……
什么，“有出息了”？还“可不”？龙野几近无语的边缘。自己像是一个初生婴儿，正在接受众人的洗礼。“博子，快，快来呀！你老公醒了！”不知谁的一句话让龙野醍醐灌顶：博子？博子也在这些人中？这是什么地方来着？
“呀，老头子，你可总算醒过来了！”博子踉踉跄跄地穿过人群，一路“飞奔”直至龙野跟前，“让我担心死了，你这死老头子！”
龙野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自己这才刚刚醒来，好歹叫一声“孩子她爸”嘛，“死老头子”算什么称呼？听得心里五味杂陈的。老伴平时是怎么称呼我的？龙野不禁思考起来。这“平时”可以追溯到很久，上一次被老伴称呼是在──等等，这是地上的世界吗？症结终于浮出了水面。
龙野仿佛爬出了一个黑洞，在洞口碰到一群食客。这群食客逍遥自在，单纯的目的就是来混饭吃的，甚至互不相识也没关系，互不相识或许还省了麻烦。龙野在洞里呆了太久，以至于无法分辨洞里和洞外。洞外灯光打得太暗，他在刚出洞时还以为到了中转站──废弃的通道内的中转站。黑洞实则是条“时空隧道”，当初和“小雪”是一起进入的。“小雪”是个很像小雪的女人，在此之前他俩素昧平生。
等等，等等！信息多得挤爆头了，一步一步来嘛！首先“时空隧道”：那是一条内壁画满条纹的奇异通道，刚开始时并不是黑漆漆的。“看呀，多像一条时空隧道！”龙野对“小雪”说，“我们唯一的出路即在于此。”
“您能确定里面不是条死路？”“小雪”问他。“时空隧道”一眼望不到尽头。
“是否死路都得一试，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龙野告诉“小雪”。
“时空隧道”的记忆渐渐复苏，接下来是“小雪”。“小雪”正是那时候邂逅的，一个很像加藤小雪（日本女星）的女人。对于“小雪”的记忆有点模糊，因为大部分时间他俩都是在洞里度过的：不说伸手不见五指，也不可能会有清晰的视线。他只记得对方“长发飘逸”、“身材高大”，或许这些明显的特征造就了直观的印象，让他觉得很像加藤小雪。除了爱看选秀节目，龙野也钟情于偶像剧。《引擎》、《美丽人生》、还有SK-II的粉饼广告……简直数不胜数。
《引擎》优于《美丽人生》，龙野深信不疑。较之大手笔的作品，他更欣赏“信手涂鸦”的玩意，后者真实、率性自然。《美丽人生》是为木村而拍的，可以说是用以塑造形象、里程碑式的招牌“木村剧”，如同《悠长假期》、《恋爱世纪》，必须力求完美无缺，极力打造传奇的色彩。那是真正意义上的青春偶像剧，处处精雕细琢，不容瑕疵，反而失去了该有的清纯味。老实说北川（北川悦吏子，著名剧作家）的东西龙野不太喜欢：刻意的成分过了头，情节“一看就知道是编出来的”，假得过于离谱。
但他还是看了。木村少有非“大手笔”的作品，何况还有小雪客串。
两位偶像。一男一女。
“可以说话就表示没事了！”不知哪位“亲戚”又添了一句，“这下总该吃饭了吧？那谁，开饭了，小海闺女！”
“小海闺女”？龙野再度陷入无语的境地：“小海闺女”指的是尚海吗？这是哪个朝代的称呼？自己当真穿越了“时空隧道”，闯入了不知名的空间？沙发、电视机、电视柜……照这布局看来应该是地上，地上的世界，没错。龙野发觉眼前的一切变得愈加熟悉，从家具直至地板的颜色。再仔细一看：这不是自己的家吗？是“朝思暮想”、“念念不忘”的──家呀！
虽也曾被用来形容他对女收银员的想法：“朝思暮想”、“念念不忘”。
“家呀！”龙野听见自己嗫嚅了一声。这时候照例是“回家了”、“终于到家了”这样的台词才显匹配，才够分量衬托激动的心情。然而龙野只是“家呀”两字，外加一枚感叹号，脸上除去惊讶再无任何可显的表情，就这么僵直了一分钟。如果这是一部电影，导演想要传递的意境恐怕只是惊讶，而龙野表演得极其到位。那些跑龙套的“亲戚们”，当龙野显出惊讶的时候，他们各管各地就座，竟也没人再去多看他一眼。“娘娘腔”也坐了下来，博子突然不见了人影。环顾四周，一缕炊烟袅袅升起。这是何等滑稽的景象！
龙野小心地扯了扯邻座的衣角，邻座正是“娘娘腔”。“娘娘腔”的块头很大，博子曾说“彻底地搭不起来”。龙野轻轻扯了两下，那家伙竟无半点反应，于是只好鼓足勇气，朝他背后“挥”了一掌。虽说力气还没完全恢复，但这一掌多少起了点作用：“娘娘腔”意识到龙野在他的旁边坐着，正要跟他说话，于是便将面孔凑了过去。
面孔好大只的。
“呀，龙野老弟，”“娘娘腔”也“给”了龙野一掌，“感觉好些没啊，头还浑不浑呀？”
“我说……”龙野含糊地报了个名字，“×^@￥兄，你可记得──你可知道我是怎么来这儿的？”
“娘娘腔”像看着一个白痴，看了龙野几秒，随后用他尖锐的嗓音答道：“龙野老弟，我看你是真的摔坏了！摔坏了，摔坏了，脑袋摔坏了！”
被他一说，龙野不自觉地摸了摸脑袋：脑袋完好无损，一整颗地原封不动在那儿。龙野想不起曾摔过一跤，身上也无跌打碰撞的痕迹，只是刚醒来时腰酸背痛，恍若跑了场马拉松的感觉。如果真有“时空隧道”，想必穿越了不下万米：到终点时体力不支昏倒，被一群“亲戚”救起，“摔坏”即是那时候发生的，醒来之后出现了短暂失忆。
细细分析之下，发觉可以自圆其说，他便不再理会“娘娘腔”了。反正“娘娘腔”也什么都不懂。“开饭了，开饭了！”博子端上一锅浓汤，原来刚才是去厨房忙活了……屋里顿时炊烟、香气环绕，四处弥漫着久别重逢的喜气。这“喜气”很快被取而代之，或者说被饥饿感升华了：诸位“亲戚”开始狼吞虎咽，把龙野搁到一边，完全不顾形象地大吃大喝，杯子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
“乒”、“乓”……
龙野抿了两口汤──毕竟肚子饿了。他问博子要了碗饭，以最快的速度扒进胃里，随后悄悄离开座位，溜进卧室偷偷锁起了房门。在自己家，行径却跟做贼的别无二致。真是滑稽到家了！
“爸，你怎么不敲门就跑进来了！”女儿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咦，你锁门干嘛？”
“我……”龙野定睛一看，发觉误闯了女儿的房间。离家不过才一个多礼拜，就把家里的格局忘了个精光。
“爸，快点出去，我在打电话啦！”女儿一个劲地催促，龙野只好开门回到了厅里。
怎么看见老爸一点也不激动？龙野叹了口气。餐桌旁的“亲戚”大快朵颐着，三三两两“交杯”畅饮。老伴去了哪里？龙野想找博子聊上几句，却见厨房炊烟四起，竟然丝毫看不清里面的状况。辣椒的味道倒是扑鼻，呛死人不偿命。
“老弟啊，再来喝上两杯！”“娘娘腔”在后面使唤着。
“啊，对对对！”其他“亲戚”也仿佛记起了龙野，“今天是+×%￥的好日子，快来一起庆祝！”
龙野回过头，只见一群红光满面的客人，眼睛眯成一条线，嘴里吞云吐雾地望着自己。他被这副景象吓坏了，下意识地朝后躲了躲，谁知刚好不偏不倚撞上了从厨房里出来的博子。博子手里还端着两盘小菜。
“哟，谁呀？菜都翻了！”博子大喊一声，“呀，老公，是你啊！别在门口走来走去的！”
龙野一时语塞，只见盘中飞出的一朵油花溅到了他的身上。他刚想着是该让道还是帮忙端菜，后面又传来了一阵杂乱的吆喝：“哟，上菜喽，上菜喽！糟溜鱼片哦！四季豆哦！老弟快来干杯！博子一起来啊！亚克西！”
“亚克西”？
……
自己是怎么“抱头鼠窜”逃出家门的龙野已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当他走到楼下的路口时，一阵清澈的凉风吹醒了他：这是什么季节、什么年代？姑且不予理会。即便是穿越了时空也好、搞错了地点也罢，眼前平整的马路、七彩闪烁的霓虹灯……种种迹象已清楚地表明：自己这是站在了地面上，站在了久违的柏油马路边，何等的兴奋！何等的心旷神怡！等等，“柏油马路”？柏油马路就柏油马路吧，这些并不重要！家里的“亲戚”、“娘娘腔”也变得无足轻重，就让他们干杯去吧、庆祝去吧（庆祝什么自然也还没搞懂）；甚至就连博子、“小海闺女”也可撂于一旁，暂时不加过问……终于回到地上世界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纵然龙野脑中快速地划过一丝疑虑，也让凉风瞬间吹走了，吹得烟消云散。终于逃离地下王国了，他要好好庆祝一番！
──那是博子和“小海闺女”吗？这是龙野脑中的疑虑。他很快便找到了庆祝的对象（或者说“同伴”更恰当）：当然不是楼上的那群“亲戚”，而是“小雪”，在“时空隧道”里遇见的女人。他更确信回到了地面，因为“小雪”是跟他一起走的：他们一起“穿越”了时空。
这世界好像重获了新生！
“龙野大叔！”“小雪”在马路对面向他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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