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葵花起得很早,总是把屋里一人多高的大黑柜和一只顶上开天窗的小柜子擦了又擦。风雨桥头歪脖子树上的钟声响了,队长喊上工了,她拉着张鸡换摇摇摆摆出了门。庄子里像她那么大年龄的人都不在队上干营生了,她说家里穷,年年长分,挣一分是一分。她提着个红柳条筐儿,里面放着用口袋片子绗的薅田拉拉子,手里攥着把明晃晃的铲子,碰到上庄子人,别人没问她,总先说:“你说嘛,学校老师又饿上跑了,娃娃就隔三差五的放了羊。张鸡换撂到家里不放心,领上叫他田埂上耍。”
弯子渠红褐色的渠水快漫到渠沿了。渠边有二月兰开的蓝花,蒲公英、苦苦菜开的黄花,还有粉红色、亮紫色的牵牛花。朱葵花常嘱咐张鸡换别到渠边摘花,她说牵牛花叫“打碗花”,摘了牵牛花吃饭会打烂饭碗的。她领着孙子转了几道田埂,来到了麦田边。麦田里,远远瞧着绿油油的,走近看,一半麦苗一半杂草。上庄子女人都坐到田南边薅草,下庄子女人都坐到田北边薅草,中间空出一档子。朱葵花刚来到田边,两边就都喊:“二大妈,过来薅!”
朱葵花从筐里提出拉拉子朝中间一撂,一屁股崴上去说:“坐下来就难起的!”
她右手顺着地皮铲,左手满田乱抓,嘴里不住地说:“圆叶紫灰条留着吃,不能吃多了,吃多了人会浮肿的。尖叶绿灰条要掺上萝卜、山芋煮着吃,单吃会拉稀的。稗草、三棱草不要丢了,回去剁碎拌上稻壳子喂猪。芦草、麻黄草另放好,收工路过扔到饲养场子里喂牛。”
她薅得很快,不断把手伸到屁股下提拉拉子,尻子朝前一崴一崴的,两边的人都还在田中间叽叽呱呱的,她早已薅到田埂了。麻利地将各种杂草分开摆好,准备全部带回庄子。
刚成立人民公社时,食堂办的好不红火。小学生放了学先朝食堂跑,他们拣又小又好看的花碗,挑又直又好看的筷子。当白生生的米饭抬出来时,他们抢着用碗先盛上面的,谁也不愿盛边上和底下的。当猪肉豆腐炖粉条抬出来时,他们总先拣瘦肉、排骨,社员们端着碗站在旁边开心地笑。谁知公共食堂才吃了几天就吃倒了灶,先是每人每天一斤半粮,后来成了一斤、半斤、四两,最后成了每人每天二两粮。
食堂门口只听“吸溜吸溜”的喝汤声。娃娃们吃多了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淀粉”馍馍,没吃“五香饭”,没喝“百叶羹”,大便拉不出来,一个个叉着腿走路,尻子里像夹了半个西红柿似的。大人们揪片蓖麻叶子或瓜叶子什么的,按在他们的尻子上,按半天才把他们的尻门子送上去。大人开始浮肿,一个个像吃胖了似的。公共食堂终于在一片哀怨声中解散了。
学校已经停课了。姜万华自杀后,姜万民虽没戴右派帽子,但被停止教书,回队劳动。村里来了个北京移民,姜文旗叫她当老师。她叫张新蓉,她男人说话人都听不懂,叫他翟侉子。她常利用课余和劳动时间给学生讲民间故事,什么《找姑鸟》啦,《独角龙》啦,《金子山》啦,《丁郎刻母》啦,还有《贪心的财主》等等,学生都爱听。
后来上面说她给儿童传播了牛鬼蛇神要批斗她,她和翟侉子跑得不见影子了。她家门前种着一沟西红柿,倒毛子不知是什么果子,偷了几个吃,结果又苦又涩吃不成,又悄悄放到她的窗台上。她对学生说这叫西红柿,红了才能吃。她逃走后,学生一直看守着这沟西红柿,直到西红柿都红丢丢的,一直没把她等来。他们一个个像雀儿似的,瞪着西红柿哭道:“张老师,可能是躲在哪里饿死了!”
天没亮,朱葵花就“全全,全全”地喊叫起来。苏牧揉着眼睛伸着胳膊从被窝里钻出来。他吃饱了饭又带了干粮,把自行车气打硬,车后架上总夹着口袋。朱葵花把家里的铜灯柱、铜碗、铁蜡烛架等等,叮叮当当装了半袋。她探头探脑地把苏牧叫到背人处,将两块银元塞到他手心里说:“趁天还没亮,你快走。我到队长那里给你请个假,就说你病去了,唉!”
苏牧装好银元,将车子夹到尻子里蹬了两脚,姜雪芬撵了出来说:“你出门罢马马虎虎的,还当是在家里呢。进了山里走大路,小路上沙子多骑不动。晚夕路远不要连夜回,山里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一定赶不回来,住到哪个老头子、老婆子家里,睡觉不要脱衣裳,千万罢到年轻男女家里住……”
苏牧还没听完,就嘻嘻笑着,蹬上车子走远了。
历史上这里的汉子走西口出了名,“低标准”时这里的男人跑东山出了名。对于不敢小偷小摸的干部家庭来说,这都是逼出来的法子。
换来粮后朱葵花先盛了一升,又从袋子里抓两把添到升子里,朝姜雪芬叫道:“招弟,这一升,快送给你两位表姐,她俩娃娃多,好长时间没来了。吃饭要报火头恩!”
她压低声音说:“这银元,还是你大姑妈活着时给的。唉,可怜你大姑爹已经死了!”
家里的废铜烂铁换粮换完了,朱葵花就将自己准备做衣裳的七尺青细斜布、陶淑琴做衣裳的五尺蓝石布、姜雪芬结婚时苏家给的两段石头呢、给张鸡换做鞋的两尺黑条绒,都搜刮了出来叫苏牧到东山换粮。眼看着换来的粮又吃光了,朱葵花转进转出,像热锅上的蚂蚁。
她早晚除了对鸡屁股瞪,就是对院里的瓜菜瞪。她说这个家盼尕子,偏养丫头,抱了一窝鸡娃娃才一只母鸡,茭瓜、番瓜只开公花不开母花。偶尔发现开了一朵母花她就高兴得不得了,掐一朵公花将尖尖的花头插到母花圆形的花蕊中,说过几天就能结一个大番瓜。她用草子把瓜秧缠了,瓜秧顺着爬到房上。她摸摸这个瓜,说还嫩,摸摸那个瓜,说长长再吃。
房上结了一个大番瓜她舍不得吃,说这是牛心番瓜,要留种,等到瓜皮用指甲掐不动,里面的籽才能熟。她见没人,用干叶把牛心番瓜盖住,谁也瞧不出来。等瓜皮老了,她算计着把这个瓜熬了,再掺上野菜,能吃多少日子。她把放倒的梯子抱起来搭到房檐上,一只脚后跟在梯档上踏稳,再上另一只脚。谁知她爬到房顶先“啊哟”一声跌倒了,接着又哭了两声,大骂起来:“眼睛咋就那么尖,单着我家房上有个瓜!你们家的人一天吃二两粮,我们家的人一天吃二斤呢。你们都掐青捻黄的,夏天夜里铰麦头子,秋天偷玉米棒子,你也捋他也偷,个个缝着个大裤兜,我们家的人不敢出门,就该饿死?你们五十多岁说老了,六十多岁就干不动营生了,我多大岁数,还随着你们上工,我家哪点没带好头?他不按上面的办,上面对他有意见;他按上面的办,你们对他有意见。你们上下不一心,老怨他……”
张鸡换爬在梯子上,见牛心大番瓜没了,瓜把还一滴一滴地流清水,也“哇”的一声哭起来。他最怕饿,一饿肚子就“咣啷咣啷”响,像有一把铁刷子似的刮得、刷得难受。浑身不住地出冷汗,四肢乏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觉得两眼冒金花,天一会儿红了一会儿白了,头疼发晕,身子摇摇晃晃的,面前有一把土,都恨不得喂到嘴里。每到饿得难受时,他就趴到弯子渠边,手一伸一伸的抓水边的牵牛花吃,还不能吃多了,吃多了就呕吐,“哇”的一声,地下就是一摊绿沫沫子,紧接着,心又“咚咚咚”地跳起来,眼睛再也无力睁开,双手再也无力乱抓了。每次他饿昏后,都是奶奶把他救过来。他见院里的救命瓜被人偷走了,绝望地哭起来。姜文晏过路说:“这是谁?就没处偷了,大天大地,单到她家偷!”
房顶上的哭骂声还没停,田里又哭骂起来。死胖子在自留地麦田边种了一条儿胡萝卜,为的是麦子黄前有个接口的。她早上看萝卜秧子还活生生的,中午来看,见萝卜秧子蔫了,用手一提才知道,是谁把萝卜拔着吃了,把秧子又插在坑里。
她哭骂道:“贼婊子儿!哄得你们奶奶拔掉了不知道,插上了也不知道,蔫了才知道!”姜文晏朝他喊道:“拔掉了不知道,插上了也不知道,蔫了才知道,那是你浑身麻啦!”死胖子自知说漏了嘴,被他钻了空子,又气又急,骂道:“贼二孬子!吃你们家丫头、尕子去!”倒毛子坐在屋里偷笑,他妈还不知道萝卜是他吃的呢。
倒毛子听见张鸡换哭,跑过来说:“饿死胆小的,胀死胆大的!你跟我走!”他见张鸡换扎窝子不动,一个人跑了,只听他边跑边叫道:“低标准,瓜菜代,吃得多,饿得快。走娘家,带娃娃,过田埂,跌爬爬。榆树成了光杆杆,柳树有枝没芽芽……”
这是一个三九隆冬,田野里、树头上都白茫茫的。冬天的海子湖面十分宽阔,冰上趴满了黑沉沉的人。他们每人打一个冰窟窿,然后趴在边上,两眼瞪着里面黑深深绿汪汪的湖水,见到湖底淡绿色的水草开始浮动,就知道有鱼游过来吸空气,然后慢慢地伸进鱼叉扎、伸进网兜捞。水洞边,有搭鱼脊梁小帐子的,有铺口袋片子的,有垫芨芨草的,人冻得和冰粘在一起,还趴在那儿一动不动。湖中长的弯弯曲曲的一道芦苇升起了冰凌,当地人叫冰桥。它呈“S”形,隆起的冰块像馒头上憋的口子,足有半人多高。冰桥两边天再咋冷都不冻冰,里面的水“哗啦啦”的,一浪一浪的,深不见底,看了头昏目眩。谁就是饿死,也不敢在冰桥两边打鱼,冰桥被称为禁区。谁能料到,今年连冰桥两边的薄冰上,也有打鱼的人。
余树春也来打鱼。他已经老了,头发花白,步履蹒跚,和当年判若两人。他没戴右派帽子前就是独身一人,戴了帽子后更是孤独。他没带鱼叉、渔网兜,只背了个背,手里捏着粪叉。他走到朱葵花他们当年住的窝棚遗址上不走了,转过来转过去徘徊很久很久。
第二天早上,姜文旗才发现余树春已冻死在冰桥上。他抬了只小船靠近冰桥,用铁杵钻烂冰块,才把他从冰窟窿里拔出来。他当年从徐家寨走出来,是为了寻找他的理想、他的幸福。他一生的追求、向往,没有喜鹊给他搭天桥,而是一座座冰桥。小东方党支部召开临时会议,姜文旗说开除也罢没开除也罢,总算是原来支部里的一名党员;左派也好右派也好,总教了娃娃们一场。党员们七凑八凑的给他做了一口棺材,并为他送了葬。朱葵花有病没敢叫来,刘菜花来为他入了殓,她把为姜岚准备的一身老衣给他换上,哭得死去活来。